“e, e.”周衍不由自主地傾了傾身子,好像舞台上那個人是在對他說話似的。下一刻,他才意識到自己做了一個多麼愚蠢的動作,他趕緊坐直了身子,往周圍看了一看,卻發現自己身邊隻有空蕩蕩的劇院座位。這怎麼可能呢?這場《麥克白》向來是座無虛席的啊?周衍隱隱覺得不對,腦子裡像是有一根弦斷了,他怎麼都續不上,像魔怔了似的,隻是癡癡地瞪著場中的麥克白夫人。這是個圓形的凹陷式舞台,四周都是沉得化不開的黑暗,隻有一束光打在了場中的麥克白夫人身上。他手中拿著一封信,眼神悠遠而悵惘,周衍想起來了,這是麥克白夫人出場的第一幕。台上的人隻穿了一件黑色的抹胸,依稀能看出中世紀婦女襯裙的設計元素,但此刻更像是一件綁帶的情趣內衣,不倫不類地掛在男人一馬平川的胸前,露出了他嶙峋的鎖骨和肩膀。腰上被這“襯裙”掐得極細,下擺則是被撕成流蘇的“裙擺”,一路開到了大腿根,他動一下,那白得刺目的皮肉就在黑色的皮革流蘇間若隱若現。他的頭發很長,並不是舞台上戴的假發,而是他自己留的長發,鬆鬆垮垮地垂下來遮了他半張臉,整個人便顯出一種雌雄莫辯的妖異來。然後他突然抬起頭,對著周衍笑了。周衍下意識地繃緊了身子。那是一張亞洲人的臉,可他一開口,卻是純正的英音,像是從早已被塵埃湮沒的過往裡找到的回音。“You spirits that tend on mortal thoughts unsex me here.”他的聲音很低,像是夢裡無人聽見的囈語,也像是一句充滿了欲念的詛咒。周衍能看到他的唇邊始終帶著一絲意味難辨的笑意,就這麼一步一步地從台上走到了觀眾席裡,然後拾級而上,不遠不近地朝著周衍伸出了手。“My husband……”周衍聽到他的呼喚,像是在叫自己。他像是被黏在了劇院的座位上,惶然無措地搖了搖頭,嘴裡說出來的卻是中文:“我……我不是麥克白。”麥克白夫人看著他,像是沒有聽明白他的話,疑惑地歪了歪頭。另一個演員突然從黑暗中大步走了出來,和麥克白夫人一樣,他近乎赤裸,身上隻有兩片皮革草草遮掩,但胸膛卻紋滿了意味不明的圖騰。那是承受了三個女巫的預言的麥克白。舞台中央突然升起了一個祭壇似的圓台,麥克白夫人像是生了翅膀似的,輕輕巧巧地便從觀眾台上一躍而起,精準地落在那圓台上。麥克白正站在那裡,一把便從空中摟住了他的腰。周圍響起了密集的鼓點,三個女巫——同樣也都是由男性扮演——衣衫襤褸地圍住了那圓台,開始吟唱麥克白即將成為國王的預言,鼓點越敲越密集,他們的吟唱也越來越快,手舞足蹈地繞著那圓台跳起來,像是舉行著一種古老的儀式。光影把他們的身影無限地拉長,幢幢鬼影一般把兩個交媾的人影遮得若隱若現。周衍隻覺得自己的心也隨著那鼓點越敲越快,他不自覺地伸長了脖子,想要看清那圓台上兩個糾纏不清的人影,眼前卻隻有三個女巫形狀怪異的舞蹈,重重地把他包圍了起來。——等一下,包圍了他?周衍猛地一驚,卻發現自己一絲不掛地跪坐在那圓台上,麥克白夫人正雌伏在他的兩腿之間,而他自己的手正扣在麥克白夫人如絲緞一般的長發之間。太真實了,他甚至能感覺到麥克白夫人搭在他腿上的手心的溫度。可是怎麼會這樣呢?他不是個觀眾嗎?周衍搖搖頭,努力想要理出一個頭緒來。麥克白夫人似乎感覺到了他的分心,突然朝他抬起了頭。就在他抬頭的一瞬間,周衍感到自己的心漏跳了一拍。是那張無暇的臉,不再是惹眼的長發和大膽的皮革裹身,他帶著古裝劇的發套,劍眉入鬢,雄姿英發。胸口還帶著一片濕漬,腳邊是一個剛被打碎的酒壇子。周衍嚇得猛退了一步,祭壇似的圓台不見了,群魔亂舞的女巫們也找不到了,天地間好像隻剩下了這個年輕人,笑容薄得像是一觸即破的鏡中花,水中月——周衍猛地睜開了眼。有那麼兩秒,那個年輕人的臉還在周衍的眼前,然後才慢慢隨著周衍平複下來的心跳消散在了黑暗中。周衍憑著記憶隨手摸到床邊拉開了燈,暖黃的光線頓時充斥了整個房間,周衍坐起身來,這才發現自己已經汗濕了重衣。——而且某個地方比他自己清醒得多了。周衍有點兒哭笑不得地在床上坐了兩秒,然後才意識到是什麼把他吵了起來。他一把抄起手機,看了一眼屏幕上的名字,下意識地就覺得太陽穴一跳一跳地疼。他有心把電話掛了繼續睡,但是理智告訴他,如果他不接,那他後半夜都彆想再睡了。周衍痛苦地把臉埋進手心裡,“嗷”地嚎了一嗓子,然後才不得不接了視頻通話:“姑奶奶,你知道國內現在幾點嗎?”林宜佩一張臉幾乎懟到了鏡頭前,似乎恨不得從屏幕裡爬過來吞了他,尖聲叫道:“I don’t care!你找的這是什麼編劇?怎麼把我的改成這樣了?周衍我可告訴你,要不是咱們倆這麼多年的交情,我根本不會考慮賣影視版權,你就這麼糟蹋我的寶貝,你是不是人啊?”周衍下意識地把手機拿得離臉遠了一點,好像她真的能從屏幕裡爬出來一樣,然後疲憊地揉了揉眼睛,把雙眼皮活活揉成了三眼皮,才有點兒困惑地說:“本子我看過了啊,沒什麼……”他頓了頓,然後像是明白了林宜佩的炸點在哪兒了一樣,苦笑了一下,“姑奶奶,你也太久沒回國了,你寫的東西我們哪兒敢照實拍……你就彆為難人家小編劇了,是不是又把人說哭了?”林宜佩揚了揚下巴,她的背後是大洋彼岸下午燦爛的陽光,在她的臉上鑲了一層金光似的,更襯得屏幕右下角裡那個小小的周衍憔悴又狼狽。果然,林宜佩暫時忘記了自己興師問罪的目的,皺著眉頭仔細看了看周衍的表情:“你怎麼了?臉色這麼差?”周衍沒好氣地翻了個白眼:“你試試睡到半夜三點被人吵起來看看臉色會不會好。”林宜佩毫不內疚:“那我不管,你可是跟我保證過,一定會把我的拍好,現在這個劇本你讓我怎麼相信你啊?”周衍哭笑不得地看著她:“你這麼不放心,不如回國來親自主筆啊,我一萬個歡迎。”林宜佩像是被他戳到了痛處似的:“不回,再見!”剛要掛電話,突然又想起了什麼似的,猛地又把臉湊地極近,呲牙咧嘴地說:“反正我不滿意不滿意不滿意!聽見了嗎?再改!”周衍被她吵得沒辦法,隻能一疊聲地道:“好好好,聽見了!”林宜佩這才像是滿意了似的:“這才像話。”周衍無奈地揉了揉自己的太陽穴,沒有任何辦法。用好友林宜佩的來做MCB影業第一部獨立出品的電影,是周衍自己力排眾議的決定。誠然,市麵上流行的網絡簡直是過江之鯽,版權大多在那些文學網站平台手裡,隻要買斷,改成什麼樣,作者們也往往都是啞巴吃黃連,哪裡會有林宜佩這麼難伺候——可是偏偏,誰也沒有林宜佩身上的光環和頭銜。青年旅美作家,美國第一文理學院畢業,一個外國人,用英文寫的處女作甚至在紐約時報的排行榜上擠進了前三,後來她自己用中文又譯了一遍,在國內甫一出版,就拿了好幾個獎,雖然人氣跟網絡是不能比,但是重就重在“逼格”兩個字。更何況,林宜佩的水平,周衍從未懷疑過。影視圈的資本一年比一年膨脹,所有人都想來分一杯羹,這塊蛋糕掉個渣下來都能喂飽一眾人。可惜周衍想要的從來都不隻是蛋糕渣。MCB影業要一舉站穩腳跟,打開口碑,就要方方麵麵都拿出壓倒性的實力來。周衍又揉了揉眼睛,像是徹底清醒了過來,正色道:“可你要知道,跟劇本是不一樣的,就是現在把劇本改到你滿意了,後期拍的時候導演和演員都會有自己的想法,劇本隨時都會變的,就算你回國來跟著在劇組裡天天看著,到時候也得做出一定的妥協……Pai,you have to let it go.”林宜佩不說話了,似乎是在咀嚼周衍的話。周衍歎了口氣,拿出了十二萬分的耐心:“你連我都不相信嗎?”林宜佩臉上那種氣勢洶洶的神色頓時就軟了,她像是憤怒於自己竟然這麼容易就被周衍打動了似的,這下連“再見”都懶得說了,抬手就要掛視頻,反而是周衍千鈞一發地叫道:“等下!”林宜佩重又湊近了鏡頭:“乾嘛?”周衍猶豫了一下,好像是在斟酌詞句,一直沉默到林宜佩又重複了一遍,才突然道:“Pai,你還記不記得……Ryan這個人?”林宜佩古怪地揚了揚眉毛,把手機端得離鏡頭遠了一點,做了一個揶揄之極的神色。周衍被她看得心虛,隻好顧左右而言他:“林小姐,雙下巴出來了。”林宜佩馬上調整好角度,重新露出了她那張小v臉:“記得,怎麼突然提起他了?”周衍沒拿手機的手無意識地搓著一點兒被角,眼前又浮現出了夢裡那個雌雄莫辯的麥克白夫人:“沒什麼……遇到一個長得很像他的人,所以又想起來了。”林宜佩翻了個白眼:“我的天哪……周衍,你這obsession後勁兒也太足了吧,這都七八年了吧?你怎麼還日思夜想的?早知今日,你當初慫什麼呀?”周衍懶得理會她的陰陽怪氣:“你知道他現在在哪兒嗎?”“這誰知道啊。”林宜佩漫不經心地撓了撓自己的眉毛,“我跟他也不過就是有兩個共同的朋友而已,跟他本人也不熟,他入學的時候咱倆都senior了,能有多少交集啊。再說了,像他這樣的風雲人物……”她頓住了,似乎是想起了什麼,神色也變得有點奇怪:“不過,我好像是聽聽學弟說起過,咱們畢業以後沒多久,Ryan家裡就出事兒了,從那以後,他就很低調了,也不排戲了,也不跟他那群富二代官二代的朋友們來往了,後來,就沒怎麼聽過他的消息了。”“家裡出事?”林宜佩的眼神有點兒閃爍:“好像是……他爸媽都被雙規了吧。哎呀,都陳芝麻爛穀子的事兒了,你現在問我,我也不知道啊。”周衍心裡“咯噔”了一下,像是某種動物的爪子在他心上不輕不重地撓了一下,留下一種介乎於癢和疼之間的觸感。林宜佩無知無覺地繼續道:“不過真的是可惜啊,以他的才華……唉,你記得當年他排的那出《麥克白》吧?太驚世駭俗了,太牛逼了……”周衍“嗯”了一聲:“……當然記得。”林宜佩從鏡頭裡意味深長地看了他一眼:“這麼多年了,你還沒忘啊。”周衍沒再回答她,當機立斷地掛了視頻。本來他也以為自己忘了。畢竟那隻是一個和他毫無交集的學弟而已,除了兩個人都是中國人以外,好像根本沒有任何相似的地方。當年一出全男性卡司的《麥克白》橫空出世,把整個學校都炸得議論紛紛,有人驚豔於這出戲把前衛和經典融合得如此天衣無縫,也有人痛斥他添進去的過分大膽的情欲表演是低俗和下流。眾議如沸的時候,這個新生卻一改中國人在國外低調忍讓的姿態,在校刊上連發三篇長文駁斥批評的聲音,文章寫得尖銳又不失有趣,最後還大大方方地署上了自己的中文名。周衍是那時候才知道,原來他叫季珃。這就是他們所有的交集了。自始至終,周衍都隻是他的一個觀眾而已。MCB影業的英文名便是Macbeth.麥克白。公司的牌子掛出來的時候,許多人恭維周衍,說這個名字意頭好,看來是要回歸戲劇本來的匠心製作了。聽到這樣的話,周衍也隻是笑一笑,並不否認。林宜佩知道以後笑了他一個禮拜,真行,好好一霸道總裁,不走邪魅狂狷的路線,竟然這麼純情地搞暗戀。“Ryan知道你是誰嗎?”聽到林宜佩這樣的話,周衍也沒有生氣。他其實從來沒有想過要跟季珃發生點兒什麼,如果真的想認識季珃,整個學校的中國人就這麼多,他豈會真的沒有辦法。他不過是……周衍從床頭取過了平板,打開了睡前助理發給他的那段慶功宴上的片花。畫麵仍舊停在了那個年輕人摔酒一笑的瞬間。這個世界上,怎麼可能有那麼像的兩個人呢……周衍直接拉進度條到了最後滾過的演職人員名單,翻到中段才看到了這個男n號的演員名字。顧一凡。一個雖然簽在天靈旗下,卻連慶功宴都沒資格去露臉的小人物,默默無聞到連曾黎都不知道,還是那姓朱的想起來公司裡還有這麼一個人。怎麼可能會是當年一出現就讓所有人都移不開視線的季珃。周衍“啪”地合上了平板的保護套,屏幕瞬間暗了下去。他揉了揉自己的眉心,覺得那點兒稀薄的睡意是徹底離他而去了。給公司取名麥克白,其實並不是像林宜佩想的那樣。他不過是……想提醒自己,原來還有人可以這樣光芒萬丈地活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