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王守(1)(1 / 1)

十日 黃萬裡 2962 字 1個月前

當奇肱的鐵騎如一把古銅色的長劍奔馳過帝都的長街時,王守和其他任何人一樣下跪低頭,任馬蹄把塵土掀起落在他們的頭上,假裝這是莫大的榮譽。馬具是虎皮做的,馬種是西北方的黃種馬,體型比較中原的馬匹更加矮小,但是壯實耐寒。馬匹的頭上戴著鐵器,上麵刻有代表親王的圖騰,是一隻三眼的草原雄鷹。是四親王,前來給皇上賀壽的。待四親王的車馬走後,王守才起身,拍拍衣服,繼續帶著幾個侍衛穿過繁華的長街。臨近皇上六十大壽,各種各樣的物資從中原各地被運送到帝都,一個長臂民拉著車把裡麵新鮮的魚倒到待售的水缸裡,長著鳥爪的贏民對著鳥籠裡的鸚鵡不停地重複:“皇上萬歲。”“親王神武”“丞相賢德”等吉祥的話,好讓它們學會而賣出一個好價錢。街上來自各地的刀客開始尋找能夠效力的老爺,以求在即將舉行的比武賽上飛黃騰達,青樓的女子穿著半透明的絲綢探出上身發出嬌媚的喊聲吸引客人進去。王守看見一個白狼族的人帶著他們特製的狼皮頭盔在街上購買物資,心想這回帝都可是熱鬨非凡了,矮馬,白狼,就差軒轅巨蛇了。王守到了於府,所謂的於府不過是一個黑瓦紅磚的小房子,坐落在最靠近瓦罐窟的地方。前麵是一片田地,他經常看見於大人親自在那兒耕作,他到時於大人的曾孫子已經在一邊放牛一邊讀書,田裡有一個仆人在勞作。於大人換好官服,便上了馬。於千是在朝的僅有的常人官員,當年奇肱人的鐵騎和攻城車兵臨帝都時,於千帶著他的兒子和士兵們堅守了整整三個月。如今的人們無法想象當時他們是如何做到的,他們一直從深冬堅持到了初春。人們吃樹皮,吃蟲鼠,劇說當時守城的士兵們倚靠在長槍上,最後成了城牆上的冰雕,屹立不倒,奇肱人還以為城上依然留有兵力。當城破時,老太監含淚對夏朝最後的小皇帝說了一句:“夏已至此,唯有以身許之。”隨後便抱著他跳進了井中殉國。於千被抓起來,奇肱王沒有殺他,反而想要招降他。於千能帶著不到一萬的殘兵敗將在五十萬鐵騎下撐過三個月,他們感到不可思議,他們敬佩他是個強者。在獄中他們硬軟齊下,用上各種酷刑和引誘,於千被折磨得不成人形卻寧死不屈,讓奇肱人震驚不已,直到他開出了自己的條件——不能動城裡百姓分毫。在奇肱騊駼氏族族長的勸說下,奇肱王兌現了他的承諾。於千的兒子於居石唾棄父親的所作所為,便帶著人馬去了邊疆大漠不再和他聯係。於千的孫子在戰後留下重病,在五年之後自殺身亡,留下了這個孩子。而於千悲傷之餘讓他的孫媳婦改嫁了,不想讓她跟著自己吃苦。於千二十歲就開始做官,一直公正廉潔,九州十族無人不知,帝都百姓在那件事之後對他更是視作再生父母。能夠在這樣的人手下做侍衛,王守一直是以此為豪,但也深感內疚。於千已經七十歲了,一頭鶴發白須,削瘦的身子總是努力站得筆直,寬大的官服在他身上顯得空蕩蕩的。王守跟著於千到了正門處就下了馬,除了奇肱人,任何種族的人都不能在正門以內騎馬。到了皇宮上了千層石階,七十歲的於千微微有點氣喘,但還是站得筆直,進了議事廳。丞相李雲青坐在龍椅右方的一張用虎皮製作的丞相椅上。下麵兵部尚書、禮部尚書、吏部尚書、工部尚書、刑部尚書、戶部尚書,清一色的是奇肱人,矮小壯實毛發濃密,又各自略有不同。李雲青同為奇肱人在裡頭顯得格外文雅,他下巴的山羊胡子修剪得工工整整,兩邊的毛發剃得乾乾淨淨,他的鼻子沒有和一般的奇肱人那般扁平朝天,嘴唇也薄了許多,在常人和奇肱人之間有一種奇妙的融合感。幾個月前兵部尚書年老病逝,經皇後推薦,由她的遠房表哥胡駿做了兵部尚書。胡駿大約三十歲,古銅色皮膚,尖嘴朝天鼻,身上依然穿著奇肱傳統的獸皮馬服。沒有戴官帽,頭發被編成無數個小辮子,他開口說話聲音粗獷:“奇肱王又沒有來這說話?”“不是奇肱王,是皇上。不是說話,是上朝。”丞相嚴肅地糾正。戶部尚書周申發出他那讓人不舒服的輕笑,麵容表情卻是非常友善:“看來胡大人還不適應帝都的禮數條規。”胡駿發著牢騷,比起這些硬邦邦的石頭砌成的大房子,他更喜歡在帳篷裡討論大事。“不知皇上去哪兒了?臣下有要事要親自上奏。”於千用平穩的聲音說道。“四親王一來,皇上先是和他去聽了頌經,之後就拉著他去打獵了。比起上朝,皇上更喜歡和野獸和和尚們打交道。”丞相一副頭疼的表情。“是因為有了丞相您,皇上說過,丞相您一個人就可以將天下百姓治理得服服帖帖。”吏部尚書習晏然用顫抖的聲音說出諂媚的話。他太老了,看上去比於千老上許多,聽說年輕便是皇後的侍從,後來隨著皇後出嫁,來到了這裡,不知何時便爬到了這個位置。“不知於大人有什麼要事?”丞相沒有理會習晏然,看向於千。與看其他人的眼神不同,裡麵帶著顯而易見的尊敬。“丞相,江南十八散鎮的南邊八鎮洪水泛濫又逢蟲災,民不聊生。我還請朝廷能夠撥款賑災,同時減輕稅收,以示天下陛下之賢德。”於千說。習晏然用顫抖的聲音指責道:“聽說濱海鎮被一群叫做紅樹的烏合之眾給奪取了?如此暴民,何必以德報怨呢?”戶部尚書周申說話很輕,就如蟲鼠竊竊私語,但是總是能如願地進入每個人的耳朵,他是個體型頗大的肥碩的奇肱人,穿著花哨的彩錦緞,臉上毛發梳理得體麵美觀,總是保持著一種奇肱人少有的微笑。這種微笑就像草原草叢裡藏著的毒蛇一樣,讓人不舒服。他說道:“濱海小鎮不過是一個小小的鎮子,帝都的萬分之一大,不以為患。暴動之事就如食腐之鴉,見到一塊爛肉便一呼百應紛紛而至,利箭射死一隻其他各自四麵逃竄,不堪一擊。”“不如把常人都殺了,騰出地方拿來放羊和馬。”胡駿給出了他能想到最好的意見。不過這也不是奇肱人入中原時第一次產生這個想法了。該死的奇肱人,這裡還站著兩個常人呢。王守在心裡想著,看了於千大人一眼,他臉上沒有什麼明顯的情緒。“羊可不能產出多彩的錦緞絲綢,做出美味的食物,建成華麗堅固的府邸宮殿,留著常人的好處多得很,這可是你在草原永遠想不到的喲。”戶部尚書周申微笑著說,然後發出咯咯的笑聲,“各樣族種的女人也比那馬兒好騎多了。”“周申,這兒可是皇宮,不得說這種下流粗俗之話。”丞相厲聲喝道,雖然學習了不少夏人的禮數,但是奇肱人的粗俗還是難改。周申依然保持著微笑,和丞相拱了拱手表示道歉。習晏然顫抖著吸了一口氣,伸出手指在空氣中點了點,表示有了好的想法,說道:“眼下陛下六十大壽就要到了,南方卻還有暴亂未平。雖是螻蟻小打小鬨,但也會破壞了大壽的祥和。不如讓胡大人派人去在大壽盛宴開始前平定紅樹暴民,胡駿大人手下猛將謀士眾多,此事一定輕而易舉吧?”“那是當然!”胡駿單膝下跪,向丞相說道,“請丞相允許我帶人前去平定紅樹!”“丞相!”於千趕緊上前說道,“自古以來,百姓隻求安居樂業,若不是天災人禍不至於揭竿而起,在下認為隻要丞相下令減免雜稅,撥款賑災,紅樹暴民會不攻自散!”“周大人,財政素來都是由戶部管理,我記得今年已經撥款多次,為何沒有什麼起效?”丞相說出這句話,大概是因為於千大人的建議,王守在心裡想。“丞相,今年天災繁多,在下可是已經儘心儘力。”周申微笑著說,語氣真誠。王守想起養父和他說過,周申的手段就如變戲法。他將撥款一層層運輸下去,每到一層,他手下的人就會拿走一點,最後到了負責工事的部隊手裡就所剩無幾了。因為在周申手下總有油水可以撈,周申慢慢形成了自己的一個關係網,朝中有一半的人和他脫不了關係。最後他們就從監獄裡和平民家裡抓壯丁做免費勞工,死了就一了百了。沒死的再從剩餘的皮毛裡拿出一點安撫,不知道的人總是以為他在空氣裡生錢。這事丞相也是知道的吧?王守聽說丞相也收過他不少禮。“臨近皇上六十大壽,比武鬥獸,盛宴歌舞都要大筆開銷,來自各地的人紛紛湧入帝都。刀客,商人,秀才,男妓,女妓,扒手,都希望借此發一筆財。“帝都裡魚龍混雜,維護治安也需要不少經費,各地貴族勢力前來祝賀,四親王,三親王,次親王,白狼,近日軒轅國的人也就要來到,皇上吩咐安排最好的住處給他們。“今日不比往昔,總不能來客便讓他們住在草地上的帳篷裡吧。這樣一算下來,國庫虛空,實在擠不出錢來賑災了喲。”周申用特有的輕巧的語調說道,保持著微笑,眼睛裡淡褐色的瞳孔微微轉動。經過一番爭論,丞相還是派了胡駿前去濱海鎮剿滅紅樹,接下來就皇上大壽的事情做了安排,最後是一些地方的瑣事,有關稅收的報告。哪個軍隊又剿滅了一波山賊,因為大肆砍伐樹木引起岐鍾人的不滿,十八散鎮的異盟會的僧侶四處說教,私底下被抓到利用入教的異人做著違法的勾當等等。一直討論了一天,於千每每給出意見,丞相連連點頭,卻大多不會采用。晚上,將於千大人送回他的小屋,獨自往養父的府邸走去。沿路經過帝都最好的青樓百花閣,前麵站著三親王的青衣侍衛。自從來到帝都,三親王就沒有出過青樓,上麵傳來歌舞喧囂以及男女的笑聲。王守徑直走過,進了太監總管的府邸王府。與其他府邸不同的是,王府因為是太監的府邸,所以沒有侍衛,隻有幾個防盜賊的家丁,以及做事的奴婢。每當踏進府邸的那一刻起,王守就從於千的影子下脫離了出來。他不再是萬人敬仰的老臣的侍從,而是一個太監的養子。低賤太監的養子,這是王守在私底下聽過最多的話。他們表麵上對他笑臉迎人,但內心卻毫不尊重。於千對王守很好,如父如師,不知不覺中他常常幻想於千是自己的父親,不自覺感到非常的自豪和幸福。但是每到夜裡回到這裡,他才會又進入那個他不喜歡的軀殼裡。他常常非常羨慕於千那放牛的小曾孫子,雖然貧苦,但是卻從小被人尊重。是做一個家財萬貫的螻蟻,還是做一隻一貧如洗的龍鳳呢。王守在心裡常常問自己。進入議事廳的時候,父親已經換下官服,穿著紅綠的彩錦,手上戴著手套,圍著白色的圍裙,正在桌子上剝一隻蜀鹿的皮。“你回來了啊。”他用陰柔的聲音說。“是的,父親大人。”王守低下頭表示尊敬。隨後他把今天於千的行程事跡稟告給了他,王曹立一直沒有說話,直到把蜀鹿剝完一麵,把血淋淋的屍體翻過身開始動工另一麵。王曹立用陰柔的語調說道:“我很高興你還記得我把你安插到於千手下是為了什麼。”王守趕緊說道:“孩兒時刻謹記。”“你是不是想過,為什麼你的養父是個太監?而不是萬人敬仰的於千。”王曹立突然說道,陰柔的語調裡倒是沒有任何的波動。“孩兒不敢,若不是養父,孩兒早就餓死街頭了。”王守覺得自己說的是真心話。“不用害怕,守兒。我比你更了解於千這個人,他的身上是有種讓人難以不去敬佩的品質。”王曹立繼續剝著皮,然後說道,“這隻蜀鹿是今天皇上和四親王狩獵的戰利品,他們打了兩隻,一隻給了服侍得他開心的老太監,一隻給了逗他大笑的伶官佐爾。”王守不知道王曹立為什麼要說這個。“於千身為兵部侍郎,有名無權。相反太監和伶官卻深得奇肱人喜歡,你知道是為什麼嗎?”王曹立始終沒有回頭看過王守,隻是一心一意在剝皮。血把他的手套染成了紅色,看上去好像原本就是那個顏色似的。“孩兒愚鈍,不知。”王守說。“當年奇肱人結束內戰,一統草原,南下三年攻破不死國,兩年攻破長臂國,長股國,皆為比他們強壯高大的種族,隨後許下壯言一年以內就會征服瘦弱的常人王朝夏。“結果戰爭持續了三十年,死了兩位奇肱王。花費二十年在占領一半的江山後常人死守,又是十年,又死了一個王子,最後兵臨帝都,於千和其子又是一守就是三個月。”王曹立把皮全部剝完,開始拔出鹿角,繼續說,“奇肱人把亡國的異人和常人混在一起,組成了這個國家,可不是為了好玩,而是因為他們害怕常人。心想這樣能夠瓦解常人的團結,常人在他們心裡就像天上的閃電一樣不可思議。留著於千最大的好處就是研究常人,於千在常人心裡就是一尊大佛,隻需供著,不需聽他的建議。”王曹立拔下了鹿角,隨後叫了仆人把鹿肉拿去給廚子,把手套和圍裙摘下,終於是轉過身。王曹立身材勻稱,麵容姣好,但分不清概算是好看的男人還是女人。自從王守開始明白太監這個詞的意思,他就不曾見父親的容顏再有過變化,在他的印象中,王曹立一直是停留在三十歲的樣子。王曹立在水盆裡洗了洗手,點了熏香驅除血腥味,然後繼續向王守拋了一個問題:“你在於千身邊做侍從有五年了,除了為人處事,你覺得他是個怎麼樣的人?”王守腦海中浮現出於千的樣子,蒼老,堅毅,公正,廉潔,睿智,但王守又想起了他在朝廷上的無奈,於是說道:“不過是個被奇肱人戲弄的常人罷了。”“看來你除了他的道義之說,什麼都沒學到。”王曹立用手帕擦乾手中的水,倒了一杯茶,繼續說道,“於千的兒子於居石在玉門關的沙城有一支身經百戰的軍隊,在征服了夏以後奇肱人一直沒有再去征伐他,“一是因為邊疆地區沒有征服的價值,二是因為他們不想再和常人打戰,這個苦頭他們可是吃夠了。但那終究是個隱患,雖然於千和兒子關係決裂,但是一旦有事發生,我想他的兒子不會不管的。“而且這些年過去了,沒人知道於居石在玉門關發展得怎麼樣了。其次,於千既能安撫天下常人,如有需要,他也能號召天下常人,他可不是一個老人那麼簡單。”“是孩兒太天真了。”王守說。“在這場鬥爭中,每個人都擁有一支軍隊,隻不過形式不同而已。”王曹立說,然後看了王守一眼,繼續說:“你說胡駿帶著帝都的軍隊前去平定紅樹了。”“是的。”王守說,他努力讓自己也正視他的養父。“今天我和皇上請願,讓你當帝都警備隊的隊長,明天開始你不用再做於千的侍從了。另外,我有一些禮物要讓你送給於千大人。”王曹立指了指桌子上的一個小箱子,王守打開後發現裡麵是滿滿一箱子的金塊。“於千大人不會收的……”王守驚訝地說。“他當然不會。”王曹立換了一壺茶繼續說,“所以我需要你把它們變成糧食衣物,再由你作為五年的謝禮送給他,為了那些受苦受難的百姓,他會收下的。”“但是胡駿很快就會帶著軍隊南下,於千大人也帶著物資南下的話……”王守擔心。“帝都會很熱鬨,離開一陣子未免不是好事。”王曹立帶著玩味兒說出這句話,隨後便起身離開了。“帝都會很熱鬨,離開一陣子未免不是好事。”王守在心裡想著這句話,總有種不祥的預感。王曹立走後,王守一個人走到庭院裡。庭院裡寂寥如雪,隻有斷斷續續微弱的蟬鳴。他望向北方,回想自己如傀儡般的人生裡,長年累月地受人冷眼,又對父親唯命是從,時刻告誡著自己要忠心不二。他漸漸學會到了如何控製自己的情緒,且時時察言觀色,但是他唯一看不透的人就是他的太監父親。父親從不和他說更多的事情,隻是安排他去做一些事情。比如成為於千的侍從,監視他的一舉一動,比如去靠近李丞相家的兒子李雲川。今晚要不要去找他談談?李雲川似乎真的把自己當成了朋友,這倒讓王守有些手足無措了。他的人生裡從未有被人如此真誠相待過,李雲川和他說話沒有奇肱人該有的居高臨下。他的話語溫柔,眼神悲傷,他總是遠遠地看著自己的兄弟姐妹,卻不敢靠近。甚至有那麼片刻,王守會從李雲川的眼裡看見自己曾經的影子,那麼的孤獨。但是他是奇肱貴族,而我隻是太監的養子。王守在心裡告誡自己,如今,我連於千的侍從都不是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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