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幾年以前,當益民醫院的主樓剛剛竣工的時候,生活在附近的人們禁不住產生了這樣的疑惑:怎麼這樓剛蓋好,看上去就半新不舊的。沒有人告訴他們,高高的尖頂、晦暗的外表、以及色彩繽紛的玻璃窗正是來自西方的哥特式建築的特點。除此之外,建築內部九曲回折的走廊,莫名其妙的過道和樓梯也很好地營造出宗教的神秘主義氣氛。益民醫院的前身是一座教會醫院。後來不知什麼原因被一位華人富商買下,成了一家私立醫院。秦錚記得這家醫院的生意一直不太好。雖說上海早已躋身遠東的都市之首,但大部分中國人還是覺得中醫中藥可靠。而且這裡醫術平平可診費卻一點也不平平。所以用“門庭冷落”這個詞形容這裡的生意就毫不為過。那天和黃玉明,餘悅石分手之後。秦錚回到診所立刻召集了他小組裡僅有的三個成員,布置了任務。下午,他獨自一人來到了這家醫院。令他意想不到的是,眼下,這裡竟然住滿了人。其中,還有相當一部分患者是日本傷兵。其實他早該想到,連年的戰事,導致大量無家可歸的難民湧入上海。瘟疫,疾病肆虐橫生。當下的上海又有哪一家醫院不是人滿為患。此外,日軍在武漢會戰和華南的幾場戰役中雖說占了些地盤可也損失慘重。各地的陸軍醫院已經無法承受越來越多的傷兵。因此許多醫院的中國患者經常被這些侵略者粗暴地趕走。日本傷兵欺負中國患者,調戲護士的一幕又一幕在很多醫院裡都在上演著。在衛生間裡,秦錚換上了白大褂,戴上了一副口罩。所以當他在各層樓道中穿行的時候沒有受到那些拄著拐杖、包著頭臉的日本兵的糾纏。秦錚忽然發現,住在這裡的傷兵幾乎全是士兵。他甚至連一名士官都沒有發現。他立即反應過來,由於日軍內部等級森嚴。士官以上的軍人可能都被陸軍醫院收治。顯然,日本人是信不過中國醫生的。也就在這時,行動計劃的雛形已經在他的頭腦裡形成了。他接著向樓上走去。到達三層之後,他看到四層的樓梯口站著一個背著駁殼槍的特務。他明白,老趙就在上麵。他沒有往上走,開始在三層轉悠。一路上他又看到兩個背著駁殼槍的特務從廁所出來。他用眼角掃了一下他們的武器。可以肯定,特務們使用的全是可以連發的快慢機。“行動小組是不是可以省去攜帶槍支的過程?當然,子彈還是要多準備一些。”他暗暗思忖著。“不,為了保證行動順利,必須還要準備一支火力強大的武器。餘悅石說過,他能搞到一隻湯姆遜衝鋒槍。住在下麵的傷兵雖然沒有武器但也不能掉以輕心。”他邊走邊琢磨,不知不覺來到三層的儘頭。秦錚發現,這樓道真是曲折,他已經拐了三次彎。這時他已經站在通往二層和通向四層的平台上。看看左右沒人,秦錚悄悄地摸上四層。牆壁在這裡有了一個弧度。秦錚計算著腳下的台階數目。他覺得差不多了,就停住腳步。他把身體貼在牆上,慢慢探出頭去。他看到了那道鐵柵欄門。也看到纏在門上的鐵鏈。的確,正如餘悅石所說,鐵鏈並不粗,一把大剪是可以解決的。關鍵的問題在何四海這裡。當天晚上,秦錚和餘悅石碰了個頭。秦錚把他的計劃詳詳細細地說了一遍。兩個人又一起把每一個步驟推敲了一遍。最後,餘悅石說我找不到比這更好的方案了。“但是,你必須保證‘士官’不能出現任何紕漏,否則這個計劃就毫無價值。”秦錚沉默了。他知道這是計劃中唯一薄弱的環節。無論經驗還是應變能力,何四海都無法和廖言和路家興相比。但是,直覺告訴他參加行動的五個人之中卻隻有何四海能夠勝任這個角色。他的彪悍,他的霸氣才是最主要的。“任何計劃都不是完美的。況且留給我們的時間也不多了。就這麼定了吧。”看到秦錚下了最後的決心,餘悅石也沒有再說什麼。“那麼語言這一關,你們怎麼過?”過了一會餘悅石問道。“出於鬥爭需要,我自己也學了一些簡單的日語。但是我知道,這是遠遠不夠的。所以這兩天,我會帶著‘士官’多去一些日本軍人經常活動的地方。我們會仔細地觀察這些人的氣質,習慣的、說話的口氣。另外,我之所以把他的身份確定為士官,就是因為住在益民醫院裡的鬼子全部是士兵。在日軍內部,士兵見到士官隻有敬禮的資格。”“是啊,這樣可以省去許多不必要的麻煩。”餘悅石讚同地說道。“讓我們再想想,還有沒有疏漏的地方。”“就是時間太緊了,萬一這兩天敵人把老趙轉移,我們就前功儘棄了。”“應該說,短時間內,敵人還不會這麼做。一旦有變化,我的那個內線會在第一時間通知我的。”正如餘悅石所分析的那樣,寺尾謙一的目光這兩天暫時地離開了躺在益民醫院裡的趙豐年。這不僅僅是因為趙豐年的身體太過虛弱,根本無法審訊。更重要的是,追蹤“白發老者”的一隊人馬取得了重大的進展。正如他判斷的那樣,“白發老者”的去向不是向南,而是向北。僅僅過了一天,就有一個黃包車夫認出了這位乘客。順著這條線索,特務們一路查下去,結果卻發現繞了一個大圈。“白發老者”下車的地點其實離“Y”字路口並不遠。那是一片臨近黃浦江畔的居民區,街道曲折複雜。居民大多數是世代生活於此的本埠人。黃包車夫堅定地指認了其中的一條弄堂。“白發老者”下車後,步行進入了其中。還是那一套:一位上了年紀的親戚,第一次來到上海,迷了路……連這樣的細節都是寺尾親自製定的。首先,調查者的真實身份是絕對不能暴露的。寺尾明白,在這片土地上,絕大多數人深深地仇恨著他們。一旦得知真相,恐怕很難會有什麼線索。第二,他發現中國人的心都很軟。一個令人同情的理由往往會比豐厚的賞金更有效。果然,沒費多少勁,他們竟然從幾個婦女的口中找到了“白發老者”的落腳點——一座帶閣樓的,獨門獨院的宅子。然而,小院的大門卻被一把大鎖牢牢地鎖著。一方麵,他增派人手將那裡控製起來。另一方麵他命令立刻調查那房子的來龍去脈。很快就有了結果:房子的主人是當地一個很吃得開的混混。那家夥頗有幾套房產,全是放高利貸弄到手的。當天夜裡,他就被秘密“請”到了情報處的審訊室。一個混混哪裡見過如此場麵,當時就尿了褲子。可謂是知無不言,言無不儘。事情很簡單,刺殺案發生的前兩天,“白發老者”租下這所房子。租期一個月,租金當場交清。寺尾端詳著地圖。很顯然,刺殺組本來的居住地離這裡比較遠。選擇這樣的臨時落腳點可以事先分批將武器藏到此處。刺殺完成之後,又可以把武器臨時貯藏於此,待風聲過後,再悄悄取走。兩個黃包車夫都曾說過“白發老者”隨身攜帶著一個不大的皮箱。看來,很有可能,就在“白發老者”換車的某個地點,刺殺組碰了一次頭。皮箱雖然不大,但裝幾隻駁殼槍是沒有什麼問題的。寺尾相信,皮箱和裡麵的槍支一定還在那房子裡,而且他還相信,那些人一定還會回來取槍的。還有一個細節,引起了寺尾的興趣。第二個黃包車夫說,“白發老者”在付車錢的時候,幾乎掏遍了全身卻還是差了車夫幾個銅板。接著他聯想起第一個車夫說過,為了催促車夫快些,“白發老者”許諾多付車費,而後來卻出爾反爾,一個銅板也沒有多付。經費,他們的經費緊張之極。轉眼間,三天的時間過去了。房子門上的大鎖仍然沒有被人打開。一切都是那麼的風平浪靜。寺尾不急,他有的是耐心。這時他辦公桌上的幾部電話的其中之一叮鈴鈴地響了起來。那是一部通往益民醫院的專線電話。駐守在那裡的一個特務小隊就是由他直接控製的。“什麼?有人鬨事。你們難道都是木偶嗎?!……一個士官……豈有此理!攔住他,佐藤隊長很快就會過去。”他放下電話,摁下桌上的一個按鈕。佐藤推門而入。“有一個士官在益民醫院裡惹事,要求住四層的病房。你去一趟,看看是哪個部隊的。”一個小時之後,佐藤回來了。他報告說當他趕到時,那個士官已經走了。寺尾聽了也就沒有把這件事放在心上。包括守在益民醫院四層的特務們也把發生在下午的“士官鬨事”當成了一場虛驚。下午四點鐘左右,醫院裡出現了一個沉默的士官。這是一個日軍中少見的大個子,身穿著一套肮臟的軍服。一條繃帶斜斜地纏過他的腦袋,把他的一隻眼睛,一隻耳朵包括大半個臉包了個嚴嚴實實。從繃帶的灰蒙蒙顏色以及上麵已經變成褐色的斑斑血跡上可以看出,他已經很長時間都沒有換過藥了。儘管如此,可是他的著裝卻非常整齊。衣領扣得死死的,腰帶紮得緊緊的;連綁腿都打得一絲不苟。渾身上下都散發著一股濃重的硝煙的味道。當他默不作聲地巡視著每一間病房的時候。所有的日本兵都把他看成了一位剛剛從前線撤下來的老兵。隻要能站起來的,都紛紛向他敬禮。可這位士官,既不還禮也不說話,隻是看看就快步走向下一間病房。最後,他找到了值班醫生,用生硬的中國話要求得到一間單人病房。值班醫生說第一我們這裡根本就沒有單人病房,第二,日軍士兵住院必須由該部隊的醫務官出麵……士官沒有聽完他對手續的解釋就一把抓住他拖出了辦公室。醫生連掙紮的餘地都沒有就被他拖上三層。士官指了指站在四層的特務,憤怒地瞪著醫生。醫生說這一層是你們軍方征用的,跟醫院沒有關係的呀……士官毫不理會,拖著醫生上了樓。兩個特務猶豫了一下還是擋住了他們。“八嘎!”士官被激怒了。他放開醫生,當胸一拳將一個特務打了一個趔趄。大部分人都被驚動了,不大的樓梯口擠滿了日本傷兵。這時從三層緊鄰樓梯的房間裡出來了幾個特務。其中一個戴眼鏡的家夥快步跨上四層對著士官用日語說:“請原諒,的確是軍方征用了四層。這是非常重要的。就是日本軍人也不能上去。這是上峰的命令。”說著他把蓋著章,寫滿日文的手令雙手遞給了士官。士官看了看扔還給他。卻轉頭用日語對著下麵的傷兵喊道:“上麵的房間空著,可下麵卻擠得要死。這是為什麼?軍人應該得到更好的待遇!”他的話,點燃了聚集在普通士兵胸中的憤懣。他們大聲叫罵著,有的還舉起拐杖表示著對士官的支持。眼鏡對另一個特務使了一個眼色。看到那個特務領會了他的意思,溜回房間。他才又陪上笑臉,低聲下氣地懇求士官諒解。“八嘎!”過了有十分鐘士官對著眼鏡狠狠地罵了一句,才轉身離開了。秦錚躲在人群的後麵靜靜地觀察著這一切。正如他所預料,麵對這樣一個日本士官。特務們是非常顧忌的。即使士官離開,傷兵們也沒有罷休的意思。越來越多的人聚在樓梯口。叫罵聲也逐漸統一成整齊的聲浪,直到那個叫佐藤的軍官出現,眾人才在他的訓斥下散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