教室裡鬨哄哄的。學生們的吵鬨聲,就像鬼哭狼嚎。空氣中找不到一絲安靜。所有的東西都在被龐大的聲浪撼動著。高三(1)班的班主任林淼淼平靜地看著她教導了近一年的學生。那些年少的臉龐令她感受到青春的躁動。而一個月後,等到高考結束,他們就要分彆了。他們將成為彼此生命中的過客。擔任高三年級班主任才兩年的林淼淼對這種悲傷的離彆情緒還有點兒不適應。她轉過身,偷偷用手指抹了抹眼角。她看見窗外的天空異常陰沉,烏雲聚集在城市上空,潮濕的大氣層重重地壓下來,空氣中充滿了水汽,變得格外黏濕煩人。今天,應該會下雨了吧。不過,天氣預報並沒有做出下雨的預測。陰天,持續一個星期的陰天,卻沒有下一場雨。詭異的天氣。林淼淼偶爾和同事談及這樣的天氣時,都會不約而同地用上諸如“奇怪”、“詭異”這樣的詞。確實如此,有時候,天氣預報明明預測第二日天氣晴朗,結果,翌日覆蓋在頭頂上的仍然是一片沉重的陰霾。這種陰天無時無刻不保持著陰險的平靜,壓得人有點兒喘不過氣。不但黑板,就連講台的桌麵也被水汽濡濕了。林淼淼用抹布擦乾淨台麵後,再次巡視起講台下吵鬨的學生們。她揚起手:“大家靜一靜!老師有件事情要宣布!”教室裡的噪聲頓時低下去了。嬉鬨的學?99lib.生們開始回到自己的座位上安靜地坐著,大家的目光刷刷地落在林淼淼的身上。她舔了舔嘴唇,才說道:“大家也知道,高考就要到了,為了做最後的動員,我們畢業班級準備開最後一次家長會。從這個星期開始,從星期一晚上到星期五晚上,分成五批,務必請同學們回去告訴家長。”剛剛安靜下去的教室隨即又微微騷動起來,“家長會”立刻成為同學們交頭接耳的話題。成績差的學生苦著臉,大發牢騷:“死定啦!如果讓老爸老媽知道我的成績連三流大學也考不上,我還怎麼活呀!”這樣的學生不在少數,教室裡頓時猶如哀鳴遍野。而對那些尖子生來說,他們不需要擔憂這樣的事情。家長會純粹是例行公事,他們將得到家長的讚揚和誇獎。也許,他們當中有幾個家境貧困的孩子會擔心考上大學後的高額費用。當然,這個班裡也有家財萬貫的學生。他們不需要考慮成績如何,不需要考慮大學的費用。林淼淼看到一個男生在得意地跟同桌炫耀他用不著參加高考,因為他那個做房地產生意的父親會把他送到澳洲去,在什麼名不見經傳的大學混上四年,然後戴著“海歸”的頭銜回國,照樣可以混得人模狗樣。生活往往就是這樣。有些人奮鬥一生,依然窮困潦倒;有些人渾渾噩噩,卻生活富足。“好了,好了,大家彆吵了。開始上課!”林淼淼製止教室裡的騷動。她讓同學們拿出前幾天發的模擬試卷,開始在黑板上講評。就在這時,天空中突然響起一聲巨大的悶雷,整個地球似乎要被劈成兩半了。林淼淼隻覺心臟一顫,仿佛被閃電劈中了一般,不由自主地停下手上的動作。她轉頭望向窗外。天空比剛才更加陰沉了,更有下傾盆大雨的勢頭。可是,悶雷過後,雨始終沒有落下來。巨大的城市匍匐在烏黑的天空下,每條街道都在戰栗發抖。空氣開始浮動,一陣一陣地疾走在天地之間,操場上的國旗有一搭沒一搭地揚著。這種天氣,似曾相識……林淼淼沒有多想下去,她繼續著剛才的講評。突然,教室裡又響起了一陣恐怖的尖叫聲。“哇啊!”隻見教室靠窗邊坐的學生發現了什麼,通通尖聲叫嚷起來——“蟲……蟲子!哇!好多黑色的蟲子!”呈現在眾人麵前的是一番惡心又恐怖的景象:無數的黑色毛毛蟲爬滿了窗台,它們蠕動著醜陋又略顯肥胖的身體,拚命地向前爬動著。它們長滿了黑色的絨毛,很嚇人。在大家手足無措之際,有些蟲子已經爬了進來!“快關窗!關窗啦!”女生們尖叫起來,嚇得麵如死灰,躲開幾米遠。膽大的幾個男生趕緊跑去關緊窗戶。而那些已經爬進來的黑蟲,或者被踩死,或者被掃帚拍死。被踩扁的屍體流出白色的膿液,像糨糊,看著實在惡心。空氣中似乎一瞬間彌漫了刺鼻的腥臭。林淼淼皺著眉頭吩咐其中一個男生把那些蟲子的屍骸掃乾淨,又勸說那些驚慌失措的學生回到座位上。但是,驚魂甫定的學生們可沒有膽量坐回去。因為那些黑色的蟲子爬滿了窗戶,玻璃上黑壓壓一片,看起來實在恐怖。不得已,林淼淼叫人拉下窗簾,又讓男生們把靠窗的課桌往教室中間靠攏,這才得以繼續上課。問題比想象中的嚴重。整棟教學樓的外牆都爬滿了黑色的毛毛蟲,遠遠望去,就像披上了一層濃黑的外衣。誰也不知道這些蟲子從哪裡來的,就算是知識淵博的生物老師也說不出這毛毛蟲叫什麼名字,是否有毒。這些神秘的生物,仿佛預測到了什麼災難,正在進行一場聲勢浩大的逃亡。它們企圖入侵整座校園,操場上、校道上、大樹上,它們占據了一切可棲息的地方。放眼望去,你簡直以為是在上演一部科幻電影——恐怖的外星生物大肆入侵了!它們甚至可能鑽進你的腦子,控製你的思維和意識。你無力抵抗它們,因為它們數量實在多得嚇人,據保守估計,至少有上千萬條。其實,從教室裡往外看,看不到任何東西。窗戶上密密麻麻的毛毛蟲把所有試圖望出去的視線都扼殺了。幸好教學樓大廳的玻璃門也被及時關上了,否則那些蟲子一定會源源不斷地湧進教室裡。然而,從來就沒有密不透風的牆,還是有一些蟲子千方百計地爬了進來。課間去上廁所的女生會大受驚嚇地尖叫著衝出來,男生們會爭先恐後地將出現在走廊上的毛毛蟲踩成肉醬。所有人都被困在教學樓裡了。校長通過廣播呼籲同學們要待在教室裡,不要慌張,校方已經將情況向上級反映,應該在放學之前就會有部門派人來用農藥毒殺這些蟲子。結果,在救援人員來到之前,那些黑蟲卻消失了,從校園裡、教學樓裡消失得一乾二淨,仿佛又回到了地底下,隻剩下幾十具它們同伴死無全屍的屍體。誰也說不準兒,它們還會不會出現。放學後,林淼淼收拾好辦公桌後,走出了教學樓。她到單車棚取了車,把教案資料放在車前的籃子裡,然後慢慢地騎向校門口。在門口那裡,她看到班上的幾個女生聚在一起,不知在談論著什麼。女生們沒有注意到林淼淼的靠近,依舊低著頭在打量著什麼。其中一個長得顯眼的女生叫做楚瑜,經常和林淼淼打交道,那女生甚至敢直呼她“喵喵姐”。林淼淼倒是十分喜歡這種把老師當做朋友的學生。她走過去時,聽到楚瑜在說:“今天早上還沒見到呢,什麼時候時候畫上去的呀?”另外的女生也充滿了疑惑:“奇怪,學校在門口畫這種東西乾嗎呀?”“誰知道啊!”“啊,是不是鬨蟲災的時候畫上去的?因為當時大家都躲在教學樓裡,所以沒發現也不奇怪呀。”楚瑜認真地分析道。她的推斷得到了其他女生的認同,可是,大家還是沒搞明白“它”出現的目的。“它”那麼詭異。“怎麼了?”林淼淼站在女生們身後問道。楚瑜回過頭,雙眼頓時興奮得直發光:“喂,喵喵姐,有件事情很奇怪呢。你看,你看!”楚瑜指向腳底。林淼淼剛低下頭,瞬間便有一股冰冷的戰栗貫穿了她的下腹部似的。呼吸加快了。這是什麼呀?!從左到右,隻見一條粗粗的紅線橫亙在學校門口。微薄的光線下,異豔的鮮紅輕微地逐漸泛濫起來,仿佛是一條血河,從某具屍體上流出來的。林淼淼不由得稍稍往後挪了挪腳步,她舔了舔舌頭,不安的情緒慢慢平複了。“真奇怪,怎麼會有這種東西?”“喵喵姐你也不知道嗎?”看著楚瑜有點失望的神情,林淼淼無奈地搖搖頭。“學校好像沒跟我們老師說過這回事呢。”“那真是奇怪。”“是呀!”林淼淼說著,蹲下身子,她想了想,居然伸出手指輕輕沾起那紅色的液體放到鼻子前聞了聞。這不是油漆的味道,反而有種……血腥味,豬血、雞血,或者人血……她聯想到這一點,趕緊掏出紙巾使勁兒擦了擦那根手指頭。“是不是跟著蟲災一起出現的呀?”楚瑜又說道。“可能吧。”林淼淼還是一臉困惑。她聽到楚瑜說:“如果是和蟲子一起出現的,那就更加奇怪了。”是啊,蟲災本來就是個怪現象,更怪的是蟲子消失後,校門口居然出現了一條紅線。就像為這座校園定下了某種禁忌……林淼淼原本猜想這條紅線可能是人為畫上去的,可是她轉念一想,又覺得不對,因為蟲災的時候大家都留在教學樓裡,沒有人會在那種恐怖時刻跑去惡作劇吧。會不會是外麵的人乾的呢?她也覺得這不大可能,因為香雲中學坐落的位置有些偏僻,隻有一條林蔭小道通往外麵的大馬路,算得上是人跡罕至。林淼淼思來想去,壓抑又一次不知不覺地徘徊於她的心頭。她喘了喘氣,決定不再胡思亂想了,就在這時,一輛摩托車突然停在她的身邊。楚瑜叫了起來:“喲,是張老師哪!”原來是教體育的張子朗騎在摩托車上。張子朗和林淼淼年齡相仿,在辦公室裡兩個人的辦公桌挨在一起,並且他們還經常在一起聊天什麼的,所以不時有謠傳說他們在發展地下情。自然,事實並非如此,隻是學生們無聊時瞎編亂造的八卦話題罷了。張子朗看了看站在校門口的這些人,納悶兒地問道:“你們怎麼了?”“張老師,你看,這裡畫了一條紅線呢!”順著楚瑜手指的方向,張子朗也發現了那條紅線。“哦?”他應了一句,好像覺得這件事沒什麼可深究的。他有點訝異地看著大家,“你們就為了這個不回家呀。拜托,隻是一條紅線罷了,值得這麼大驚小怪的嗎?”林淼淼覺得也是。“張老師說得對,沒有必要為一條紅線大驚小怪。回家吧!你們不要逗留太久了。今天晚上有輪到你們的家長會嗎?”“不關我的事哦,我的在星期五晚上。”楚瑜回答道。“可是今天晚上我是第一批哦。不行,我得先回家通知媽媽了。”一個女生叫嚷著,騎上單車一溜煙兒離開了。其他的女生也不多停留了,騎著單車也離開了。很快,校門口隻站著林淼淼和張子朗了。摩托車的引擎聲一直響著,排氣管汙濁的尾氣持續不斷地排放在空氣中。林淼淼下意識捂了一下鼻子,她聽到張子朗像是自言自語地說了一句:“又到了家長會的日子呢。”“是啊。”她若有所思地回答道。這是她第二次主持家長會。作為一位畢業班的班主任,她經驗尚淺,很多家長對她的教學能力表示質疑,認為她還年輕,挑不了畢業班的大梁。所以去年的家長會開得並不成功,本來是一場動員會,卻差點兒成了一場批鬥會。結果,去年的高考她班上的成績中規中矩,算是完成了任務。但是,林淼淼還是免不了有些擔心,這次的家長會她會不會又受到家長們的非議呢。恍惚之間,一句“我先走了”飄進耳朵,林淼淼抬起眼皮,視線中張子朗已騎著摩托車駛進了林蔭道裡,倏忽消失在馬路上。摩托車聲從身邊淩厲地擦肩而過。騎著單車的少女們抬頭望向張子朗呼嘯而去的身影,那抹年輕的背影漸行漸遠,越發朦朧,與淡灰的地平線逐漸融為一體。再遠的天邊,落日燒著了天空中的浮雲。暖色的晚霞照在身上,每個細胞都陶醉過去。“喂,楚瑜,你的家長會是周五那批嗎?我也是呢,真巧!”說話的是叫郝雪的女生。楚瑜轉過頭。“最後一批呢,開完家長會就是周末了……”周末對高三畢業生來說如同虛設。“唉……彆管什麼周不周末了,反正都得在家複習。我媽不知從哪裡搜集來一大堆模擬試卷,能在高考前做完就算不錯啦!”“彆唉聲歎氣的啦,高三嘛……”是啊,高三,九年義務教育的終點站。攥著車票下車的學生們,迷茫地尋找以後的方向。爭先恐後地上了車,誰知道下一站是不是幸福……明天那條紅線還會在嗎?林淼淼一路上不時地被這個問題纏繞著。來到分岔口時,她轉向右,拐入了一條潮濕冗長的舊街。她的家就在這條街上,現在,她和媽媽生活在一起。樓下有一家水果店。林淼淼停下單車,買了一袋新鮮的橙子,和熟悉的老板娘拉了幾句家常之後,她把袋子放進車籃,慢慢地推到樓梯間。女人告彆的背影保存在老板娘和藹的笑容裡,稍後,老板娘對剛走出來的老頭子說:“林老師真是個孝女,一直照顧癱瘓的林媽媽不說,還經常過來買橙子給她媽媽吃呢。這孩子,還記得她媽媽喜歡吃橙子呢。”老頭子望向那邊的樓梯口,林淼淼正提著水果袋子走上樓梯。“是啊,真是個不錯的孩子。要是我們有兒子,一定找她做媳婦兒。”隔得太遠,林淼淼聽不見老人家的交談。她沿著樓梯小心謹慎地走上去,最近老是陰天,所以樓梯十分潮濕,一不小心就會滑一跤,於是她把袋子緊緊地抱在懷裡。媽媽一直很喜歡吃橙子。家在四樓。林淼淼掏開鑰匙打開門,她叫了一聲“媽媽”,沒有人回應。她能感覺聲音在空曠的房間裡慢慢消散。窗戶敞開著,外麵老舊的樓房和灰色的天空被框在狹窄的範圍裡,如同一幅沒有上色的畫。“媽媽。”林淼淼輕聲喊了一聲。媽媽的麵容依舊很慈祥。林淼淼開始剝橙子。她的指甲很長,輕易地陷入橙子皮裡,橙汁頓時濡濕了她的手指,手心都變得黏濕起來。她在想,人的屍液是不是同樣的黏濕呢?這種比喻真的有點變態。林淼淼強壓下腦中瘋狂的聯想。她把橙子皮剝掉後,剝下一瓣,放到桌麵上。“媽媽,吃吧。這是你最喜歡吃的水果。”“對了,今天晚上我要去學校開家長會呢。不能在家陪你了。”“媽媽,小時候你怎麼都不來參加我的家長會呢?家長會可有趣了,真的,不騙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