暑熱漸退,前些日子太子那邊給官府遞了口信讓他們秉公辦理鬨事者以後,本欲鬨事的商家紛紛縮回了龜殼裡,唯餘京城最大酒樓醉霄樓後的東家心有不甘。小吃街打出了名氣後,無論是達官貴人亦或是平頭百姓都去小吃街晃悠過。酒樓的生意有所虧損,不是很嚴重,畢竟一般人談事宴請還是會來酒樓,但此事不在於爭利上,而是在明晃晃打臉。其餘酒樓背後的勢力會畏懼太子,醉霄樓不會,他們背後的東家可是康王爺,當今聖人的弟弟,何須懼怕太子?本來他們無意和林家打對台,但太子一出麵兒,康王爺便覺得這是太子不給他麵子,非得找回場子來。要壓下林家的風頭,他手下的人自然不會走那些下作的手段,直接蛇打七寸,從吃食本身下手。打探商議一番,終於找到了合適的機會。林氏過了孕吐的階段,又恢複到了精神奕奕的狀態,正巧小吃街需要增添新的鋪麵和吃食品類,她又一頭紮進小吃街裡,忙得打轉,親力親為,甚至有時候會直接住在街頭的客棧裡了。雖然林氏說自己會注意身子,但薑舒窈還是擔心她不顧身孕整日忙碌吃不消,便打算悄悄去小吃街看她。薑舒窈趕在傍晚前到達小吃街,順道捎上了在府裡憋壞了的周氏。此時正是飯點前,小吃街還未熱鬨起來,人不多,薑舒窈和周氏往小吃街上轉了一番。天氣涼下來了,有些冷飲冷吃撤了,換上了新的吃食,比如鹵煮、關東煮等等。薑舒窈和周氏挨次買了一份嘗味兒,經過上次口味的調整以後,吃食的味道更加符合古人的口味了,周氏一邊吃一邊不停稱讚。她倆沒有給林氏說明要來,自然以為林氏不知,但市肆店家認出來了薑舒窈,轉頭就告訴了管事,管事又告訴了在客棧歇息的林氏。林氏喜歡小吃街的氛圍,每晚都要出來散散步,全當解乏,現在聽說薑舒窈來了,她立刻打消了出去散步閒逛的心思,老老實實呆在客棧裡休息。等到小吃街熱鬨起來以後,林氏依舊沒有出來。薑舒窈去客棧看了一眼,瞧她拆了發髻在床上躺著休息,並不像要出門的話,便放心了。客棧布置得精細,條件不比襄陽伯府的廂房差多少,回府去心裡反而不痛快,薑舒窈並未在她歇在客棧此事上多勸。告彆林氏後,薑舒窈出了客棧,和吃了個痛快的周氏彙合,準備打道回府,還未走出小吃街頭,忽然聽到一陣喧鬨。薑舒窈皺眉,心裡有種不祥的預感。她似乎時運不濟,沒來小吃街的時候這邊風平浪靜,一來就有人鬨事。這次可不是上次的小打小鬨,今日正巧是上新吃食的時候,康親王派了得力掌事過來,不搞什麼偷雞摸狗的算計,直接把鹵煮店的廚子收買了,往市肆門前一吆喝,將市肆售賣的吃食食材喊了出來。本來食客興致勃勃地過來嘗新,剛趕到市肆門口就遇到了這個事。“這裡賣的全是臟汙的食材,豬的腸子,豬的肺,還有心!”鹵煮食肆的廚子手裡端著一個大盤,往街上一丟,血糊糊的心肺腸落到地上,臭氣熏天。豬腸豬肺要入菜,在食材處理方麵格外講究,豬腸需要撕掉肥油,不停搓洗,然後焯水去除怪味,豬肺同理,焯水以後鍋裡的水都是渾濁的,可想而知未經處理的食材明晃晃地甩在食客麵前,衝擊有多大。“這些東西拿去喂狗狗都嫌棄,居然入菜來賣,這是糊弄大家啊。”廚子身上粘了臭味,把做好的鹵煮端出來,往前一遞,“大家看看,你們能瞧出來這些是用什麼做的嗎?”眾人往碗裡瞧去,隻見碗裡堆著切碎切片的紅棕色食材,除了屠夫,很少有人清楚這些是什麼。來小吃街的食客大多不是極其貧苦的百姓,不會考慮用豬下水做菜,而貧苦百姓想嘗個肉味兒,也不會買內臟,隻因在不知如何處理的情況下,做出來的食物沒有肉味,隻有衝鼻惡心的臭味。此時隔壁賣鹵味的店家也站了出來,歎道:“不僅你家店子要賣那些臟汙的食材,我這裡還不是。你瞧瞧折這都是些什麼,雞爪,豬蹄,禽畜的爪蹄也不知道踩過什麼,乃全身上下最臟汙的地方,如今居然用來做菜送入嘴裡。”食客們麵麵相覷。“前些日子吃烤串炸串的時候,我好像就吃到了些似肉非肉的食材,不過味兒好,我也沒問是什麼,若是這些……”“可人家店家又不是欺瞞咱們,隻要我們問,他們又不是不告知咱們食材,前些日子人家還當著大家夥兒的麵炒飯呢,一點兒也不怕手藝被人學了去。”這是不介意的,也有在吃食上講究的對此有些介意。“豬肉、羊肉、雞鴨魚肉,葷肉那麼多,何必選些惡心人的食材入菜?”“正是,莫不是這些食材便宜,林家想賺些黑心錢吧?”這就是觀念問題了,康王爺派來的人手在這邊打探許久,終於抓到了這麼一個小把柄。對他們那些心高氣傲,吃食精貴的人來說,用臟汙的食材入菜確確實實是在侮辱人。一邊覺得煞有其事,一邊覺得無可取鬨,一群人爭執不下。“行了,你不愛吃就不吃!”周氏是第一次遇見有人鬨事,聽人這麼汙蔑林家,實在受不住了,從人群中擠了出來,“瞎扣什麼帽子!”她眼神厲害,一眼揪出了康王的手下,對著他們道:“我問你們,林家是塞你們嘴裡吃了還是騙你們吃了?愛吃就吃,不愛吃拉倒,說得多嚴重似的。”她跟著薑舒窈學做菜,對食材的處理也有研究,指著地上的食材道:“這些食材看著是臟汙,但入菜時要重重清洗處理,耗費好大一番功夫,出來的味道不比肉差,反而有種奇異的香味兒,且價錢便宜,說林家賺黑心錢簡直是不知所雲!”她當初對薑舒窈用這些食材入菜也有些不能接受,但薑舒窈為她演示一番後,她心裡的膈應就消了個乾乾淨淨,等到吃到成品時,更是愛上了用這些食材做菜。“我看你就是不懂吃食才在這胡說八道,吃食最重要的是味道,而不是食材精細與否,做法講不講究,若是這都鬨不明白,我看你們那酒樓也是白開!”康王手下一驚:“你莫要攀扯,什麼開酒樓,關我們什麼事?”周氏不理會,繼續道:“再說了,你們說這些東西臟汙,不就是因為他們價錢便宜嗎?這個時候嫌棄惡心了,吃猴兒腦、吃鹿茸、吃羊鞭的時候怎麼不說惡心了?”周氏衣裳料子一看就是高門貴婦,可說話如此彪悍,康王手下們不禁冷汗連連,一時啞然。“要我說,甭管這些吃食是用什麼做的,是怎麼做的,扯這些歪理有什麼意思,咱們直接嘗味道就行了。”她哼了一聲,不屑道,“你以為百姓吃飯跟你們一樣嗎?吃的不是飯,是瞎講究。”周氏跑過來,對薑舒窈道:“弟妹,咱們不必與他們多費口舌,直接把這些鹵煮鹵味切一小點下來,好奇的就嘗個鮮兒,我保證他們吃了一口就會想吃第二口。”康王手下對周氏的說法嗤之以鼻,這些食材如此臟汙,就算是再美味,他也相信無人願意品嘗。薑舒窈正有此意,周氏說完她就喚來了管事,管事讓小二端出來幾個小碗,每個小碗裝點鹵煮,鹵味市肆也一樣,分出些雞爪和小塊豬蹄,供食客嘗味。這邊吃食端出來後,周氏就又鑽到了前頭了,斜著眼譏諷地看著康王手下。康王手下渾不在意,不認為有人會在看了那些食材後還會願意品嘗這些吃食。但他是康王得力手下,過慣了好日子,自然不了解百姓的日子,來這兒的不是貪吃的就是手裡拮據來尋物美價廉吃食的,都更加在乎吃食的味兒。如果能用更少的銀錢買到和葷肉一樣美味的吃食,傻子才會不願意。有人站了出來,端起一碗鹵煮。鹵煮還是熱乎的,湯頭清透不渾,鹵料清香,乃是用將火燒和豬腸豬肺一起煮,裡麵放入炸豆腐片、鹵汁,淋上蒜汁、醬豆腐汁,麵上再撒一層芫荽,聞起來似臭非臭,有一種奇怪的香味。試菜的幾人對視一眼,伸筷子各挑了一樣品嘗。地上的內臟雖然被收拾乾淨了,但還留有臭味,所以在放鹵煮入口時,他們心中自然還存有疑慮和膈應。一入口,想法就變了。非常十分有嚼勁,場內留有一些腸油,吃起來有一種醇厚濃鬱的油香味,說著是臭的,但吃起來根本不能叫臭,而是一種奇異豐腴的香;接著是豬肺,軟嫩又厚實,嚼起來葷香十足;火燒吸飽了湯汁,透而不黏,邊緣還有點酥脆,內裡卻很水很軟,湯頭有點鹹,醬香味、蒜辣味、葷香味、各種香料的藥香味融合在一起,一口下去濃鬱的香味直衝腦門。他們放下筷子,皺著眉頭,思考要怎麼才能形容這種味道。見到有人吃了,康王手下頓時有種不妙的感覺。對他們來說,吃食在精在貴,若是這些低廉的食材能做到美味誘人……他不敢想後果。而那邊,鹵雞腳和豬蹄已經有人搶著吃了,鹵味的滋味就好描述了,無論食客口味如何,品出來都隻有一個香字。康王手下領頭人完全沒有料到事情會如此發展,怎麼和他們預料中完全背道而馳?怎麼會有人願意吃那雞爪?看著就奇怪惡心。領頭的那個不服氣,擠進入群裡拿了個雞爪,雞爪被煮的軟爛,鹵味裡放了肘子豬皮等帶膠質的食材,熬煮以後化在鹵水裡,鹵汁變得黏黏糊糊的,極容易掛在食材上。雞爪入口時他抖了一下,腦海裡是生雞爪的奇怪模樣,但下一刻,他的腦海裡就空白了。雞爪極嫩,鹵水將皮肉燉煮得酥爛,入口即化,輕輕一抿,肉就被抿下來了,混合著粘稠鹵汁和酥爛的肉在口中散發出葷香和藥香,有點鹹,肥而不膩,鹵香濃鬱。這……這是雞爪的味道?他不甘心,又夾起了一塊豬蹄放入口中。豬蹄比起雞爪來,口感更實,豬皮彈牙,肉質軟糯,其間的瘦肉勁瘦不柴,肥膩的脂香氣在口中散開,比起五花肉來,多了一分厚實的葷香,半點不比肉差。他愣愣地感受著嘴裡的鹵香葷香,還待動筷,被掌櫃的攔住。“咱們就是請大家嘗個味兒,若是想吃個過癮,還請入店。”掌櫃的笑道,“帶走也可以,咱們這還有鹵肘子,鹵五花肉,帶回去下酒正好。”他被自己完全失敗的計劃衝擊地大腦昏昏,稀裡糊塗地點了點頭,直到服了銀子走出人群被手下追上後,才猛然反應過來。周氏遠遠地看著,心裡十分暢快得意,正準備回到原處找薑舒窈時,突然被人拍了怕,回頭一看,是個挺著大肚子的明豔動人的婦人。婦人上下打量了她一下,露出一個無比滿意的笑:“我看你很有天分,跟我學做生意怎麼樣”這位婦人正是林氏。自從要來孫娘子當廚娘以後,林氏找到了除了經營美食行當的另一個樂趣——招攬女人到自己手下辦事。航運那邊自有林家人安排,但吃食這邊不同,隻有她一個人操心,她最近一直在招攬人手。周氏今日出門沒有彆釵,隻是衣裳貴重些,但現在天黑了,林氏並未看出她的身份,又因為在躲著薑舒窈,不敢往她眼前晃,隻以為周氏站出來仗義執言後,又找到了薑舒窈獻計,且聽她話語中似乎對食材很有心得,便起了招攬的心。“我……”周氏開口想要解釋,被林氏大大咧咧打斷。“不必立刻給我答案。”她拽著周氏往高處走,“你看看這小吃街,這麼長的街,這麼多的市肆,食客絡繹不絕,我隻問你,京中還能找出第二處這種地方嗎?”周氏搖頭。“你知道我為什麼看中你嗎?”周氏繼續搖頭。“隻因為剛才我看你的神情,突然想到了我自己。當年,誒,不是當年,就是幾個月前,我還是萎靡不振,整日縮在府內消磨時光,跟行屍走肉一般,而如今當我看著這條街已經想不起幾個月前自己是什麼感受了,心中隻有舒暢和自豪,不知為何,我總覺得在你身上既能看見從前的我的影子,也能看見現在的我的影子。”“這位夫人……”“我知道你會覺得我突然就看上你了聽上去很荒謬,但我一向如此,我相信自己的直覺。曾經我和家姐在主家奪權時,跑碼頭,奪船廠,全靠著一股子衝勁兒和直覺,如今也是如此。當我女兒給我寫信提到市肆、小吃街的想法時,我便又有了那股直覺,果然,我又做成事了。如今我的直覺告訴我,我可以在吃食行當做大,做強,甚至還能改變吃食行當的樣貌,我便選擇追隨我的直覺行事。”周氏這回沒說話了,安靜地聽著。“當時我女兒寫信告訴我可以用這些稀奇古怪的食材入菜時,我著實很難相信,但我選擇相信她,且我想著若是真能成功,豈不是又能改變些什麼。百姓吃不起肉,這些卻是能吃起的。正如碼頭的市肆,窮苦百姓的餐食隻求飽腹,不求美味,而我卻能讓他們用同樣的銅錢買到既飽腹又美味的飯食,看他們吃得開心,吃得饜足,我的心中無比滿足暢快。”她看著有穿著布衣的百姓猶豫著走進市肆,數著銅板買了些帶葷腥味的素食帶走,臉上露出笑,“這和賺銀兩是不一樣的感覺,哪怕當年林家統領航運之事,也不如市肆開張那天我聽著百姓的誇讚痛快。”她拍拍周氏:“你願意跟我一起嗎?工錢保證給足,且不和你簽契,不用看人眼色,隻需要你保持著今晚那種舒暢痛快又滿懷期許的心和我一起把林氏吃食做下去。”周氏看著她,忽然覺得第一次瞟到林氏與薑舒窈來信時的那種心情再次湧了上來,有些激動,有些憧憬,似乎有束照亮往日黯淡的曙光投入世間。“好。”林氏執起她的手,同樣說了句:“好!”兩人還未繼續說話,身後傳來一句幽幽的問話。“……好什麼?”薑舒窈看著她倆牽起的手,還有臉上燦爛的笑容,有點無語,有點疑惑:“娘,二嫂,你們認識?”林氏眨眨眼,半晌沒反應過來:“二、二嫂?!”周氏撓撓腦袋,不好意思地道:“您剛才一直沒給我機會介紹自己來著……”薑舒窈走近,兩人飛快放開手。“娘,你挺著大肚子怎麼又跑出來了?食客這麼多,把你擠著了可怎麼辦?”林氏心虛地縮縮脖子。“還有二嫂,剛才我聽娘說什麼不簽契做工之事,你怎麼就答應了?”周氏同樣心虛地縮縮脖子。薑舒窈也沒想等到解釋,隻是道:“看來你倆都是誤會對方身份了,如今知道了,剛才誤會也可以澄清了。”兩人點頭。薑舒窈轉頭,對周氏道:“二嫂,咱們回府吧。”又假裝凶巴巴地對林氏道:“娘,你再這樣不顧身孕操勞亂跑我可就要生氣了。”林氏嘟囔道:“知道啦。”薑舒窈與她道彆,牽著周氏走了。周氏乖乖跟她走了,走著走著,突然回頭,和正在盯著她的林氏視線撞上。兩個某種程度上命運類似的女人在這一刻讀懂了對方的眼神,不由得相視一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