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是沒有見過傷兵,也不是沒有見到過剛剛從戰場上走下來的部隊。
但是此刻,朱由檢望著傷兵營地裡哭嚎不止的殘兵們,心頭一陣陣的發顫。
身上的傷口都沒有什麼,鮮紅的血色從布甲裡麵滲出來,也並不那麼令人恐懼。
真正令朱由檢無法忍受的,是那些被砍去臂膀的傷卒,被炸掉雙腿的殘兵,還有那從肚子裡掏出來的數尺的腸子,血水和器臟流了一地,那血腥衝天的氣味,雙腿發軟的朱由檢幾乎是扶著身邊侍從一路走過。
“信王爺到!!!”
隨著信王抵達的消息傳遍大營,無數的兵卒和傷員都湧到了校場附近,信王在民間的風評一直很好,不論是其和魏忠賢一派閹黨的鬥爭,還是其和東林一派的交好,亦或者其在湖州封地的那種種善舉,都令其在民間得到了巨大的擁護。
尤其是在江浙一代,因為東林黨的原故,不論是士子還是普通百姓,都對朱由檢有種莫名好感——人總是喜歡在腦海中去美化自己從未見過的,但是在其他人嘴裡完美無缺的東西,尤其這個人還是天家貴胄,聖人親族,那可就能有份量了。
戰鬥到如此程度,麵對如此強大的敵人,甚至於敵人背後的齊國公,那是整個大明朝都在傳頌的武曲星,這場仗,很多人在質疑,是否有必要打下去?所以他們想要問問信王爺,這樣的戰鬥,真的能夠取勝嗎?
站在高台上,朱由檢望著不斷圍過來的傷兵以及兵卒,心中的熱血又開始上湧,這是增加自己聲望的絕好機會!如果自己能在這群兵卒之間樹立起威望,甚至能夠收攏一些人心,那麼他日再回到南京城,那自己便不是任人擺布,無權無勢的藩王,而是手握重兵的王爺!看起來,這一趟,自己沒有來錯!
這絕對是一次絕佳的從幕後走到台前的機會!
“諸位,你們都是大明的勇士!你們的奮勇殺敵,你們的勇武,還有你們的忠心,不會被人忘記,等本王回到南京,會將你們的戰績和功勞講與朝廷,你們的家人和親族將會得到善待和撫恤,無論是誰?為朝廷流汗,流血,朝廷都不會忘記,本王也不會忘記!”朱由檢站在高台上,對著台下黑壓壓一片的將士們大聲疾呼,想要將自己的聲音讓每個人聽到:“本王今天來此,便是為了看望你們,你們放心,隻要本王在,你們的功勞就不會有人抹殺!”
仿佛害怕有人沒有聽到,朱由校又大聲疾呼,重複了一句:“隻要本王在,你們的功勞就不會被人抹殺”
“信王殿下!”這個時候,正在朱由檢熱情迸發,開始漸入佳境的時候,台下突然有人開口問道:“你說,我們能夠勝利嗎?”
“嗯?”
被打攪了的朱由檢有點不開心,哪裡來的刁民?這麼沒有禮貌!“我們一定能夠勝利!”不過,看著台子下麵近萬雙期待的目光,朱由檢覺得自己還是要回答這個問題:“勝利一定屬於大明!”
“大明!信王!”
隨著台下有人喊出這句話,而後便有零零散散的呼聲,三兩聲之後。
“大明,信王!”
“大明,信王!”
山呼海嘯般,‘信王’,‘大明’兩個詞響徹整個校場。
這是什麼?這就是人心所向啊!
這才是萬眾期待啊!
聽著震耳欲聾的呼聲,朱由檢覺得自己有些陶醉了,臉頰也被校場的火把照的通明。
原來,就是這種感覺!自己,本來就應該站在最高處!
替皇兄,為大明,鞠躬儘瘁,死而後已!“殿下,你會在這裡與我們一起戰鬥嗎?”
“殿下,朝廷什麼時候才能發餉?我們缺糧,少餉,沒有甲衣兵戈,麵對叛軍,我們幾乎沒有反抗之力!”
“若是本王能夠做主,必定給爾等兄弟添衣加餉,不讓你等受這等心神皮肉之苦!”朱由檢聞之長籲短歎,看起來頗為可惜。
言下之意,那就是說,這些事可惜本王不能做主啊!這話一出,倒是讓一旁的袁可立雙眉皺起,明顯有些不豫:你信王爺作秀便作秀,為何要明裡暗裡貶低南京諸官?
這糧餉軍用,那是嘴唇上下一碰,就能解決的?“不過!今日既然你們將此事說與本王聽,本王就不能置之不理!”朱由檢的高舉雙手,高聲道:“等本王回到南京,必然為你等爭取糧餉”
咻!!!朱由檢話音剛落,一支通體駿黑,箭頭泛著寒光的長箭帶著尖嘯破空而至。
砰!!!直接深深的釘進校場上的木樁,尾部的箭羽還在兀自抖動不止。
一瞬間,整個校場寂靜如黑夜。
朱由檢扭頭看向那支箭,喉結上下動了動:這是什麼東西?台下,眾人也都望著那支不知從何處射來的箭簇,一時間有些愣神。
“敵襲!!!!!”
幾乎是一瞬間,整個校場立刻爆出驚呼,所有人立刻四散。
一瞬間,袁可立展示了作為一名優秀統帥所應具備的素質:
“去拿武器!!!”
“構築防禦工事!!”
“騎兵,騎兵集合!”
“所有披甲兵上前,準備列陣!”
與此同時,在第一支箭簇射來三息之後,袁可立抬起頭,一瞬間,雙眸中滿是驚駭。
這一刻,漫天箭羽,破空而至。
“叛軍已至,所有人給我殺!!!”
袁可立帶著手下親兵指揮作戰的時候,信王殿下已經被護衛保護著遠離戰場。
“叛軍殺來了?”被侍衛扶著上馬,朱由檢此次倒是沒有再驚慌失措,而是扭頭望著已經是漫天火光的校場:“我們去哪裡?”
“殿下,先撤吧!此處不宜久留,袁總督他們,守不住的!”
侍從們幾乎是苦口婆心。
“唉,”朱由檢帶著一聲悲歎:“有一瞬間,本王真的想和這群大明的勇士們共同禦敵!”
“殿下,君子不立危牆之下,大明的未來還要靠您呢!”
聽到這一句話,朱由檢立刻一聳,責任感油然而生,情急之間,隻蹦了兩個字:“速走!!!”
————
昭陽河畔,秦二寶馭馬停駐河畔,望著遠處火光衝天,殺聲四起的營地。
臉上的冰冷和淡漠好似從未消失。
深夜子時的突襲,並且是在朱由檢在校場給明軍發表演說時候的關鍵時刻。
秦二寶的動手時機,並非好運氣那麼簡單。
兵者,詭道也。
徽山山麓一天十二個時辰,周圍的探查斥候不會有少於三百人的時候,若是夜間,還會倍之。
秦二寶對徽山一線明軍的動作,了如指掌。
信王朱由檢什麼時候從沛縣出發,什麼時候抵達明軍大營,秦二寶甚至比袁可立還早一炷香收到消息。
自從遼東廣寧城一戰開始,從琦哥兒那裡學來的所有本事中,這一條,足夠秦二寶吃一輩子了:永遠比你的對手掌握多一點消息,哪怕那條消息看起來無關緊要,因為你不知道什麼時候就要靠他救命。
一個時辰之後,徽山一線的殺喊聲已經弱了下去。
實力差距如此懸殊,又是突襲一方,兩萬餘兵馬全部壓上,不會有任何的意外。
不多時,馭馬踏上河岸,秦二寶目光所及,全是焦土。
“大人,此役大勝,”副將刁運啟上前報告:“南京所派來的部隊全線潰敗,除了袁可立帶著少數兵馬逃出生天,斃敵萬餘,俘獲三千餘人”
“俘獲三千人?還有一隊人馬沒有出現!”秦二寶勒馬停駐,扭頭看向親隨:“叫丁福過來見我!!!”
不多時,身上輕微掛彩的丁福到了。
“大人,已經探查清楚,”丁福馭馬來到秦二寶身側,低聲道:“戚山和艾山並無伏兵。”
望著遠處慘烈的沙場,秦二寶冷笑一聲:“既無伏兵,校場也無有效抵抗,一萬餘精銳兵馬,憑空消失了?”
“會不會南京為了保存實力,先行撤退?”丁福思慮半晌,才道。
“吳襄和左良玉不會那麼蠢的,袁可立更不會!”
如果要保存實力,為什麼不全部撤退?
留下這些兵將在徽山一線,想要靠自己的腦袋把遼東的刀口砍的卷刃?此話一出,一旁的刁運啟也是疑惑:那一萬多人馬呢?“報!!!”正在眾人疑惑時候,斥候突然來報。
“大人,方才大戰開始時候,萬餘人馬趁著夜色,度過上遊河流,向碭芒山而去”
碭芒山?
“袁可立倒是有壯士斷腕的勇氣!”秦二寶聞言朗聲一笑,沒有絲毫的驚慌:“用正麵殘兵吸引我等注意力,精銳部隊越過碭芒山”
“他們想去河南?”丁福等人疑惑道。
這個時候,不全力阻擊正麵大軍,為何要去河南呢?“不是河南,”秦二寶搖了搖頭,扭頭看向碭芒山群山方向:“是北方,是京畿地方。”
不過,秦二寶並不擔心什麼。
因為齊國公的後手可不僅僅是守衛京師的那一萬人。
盧象升的一萬餘盧家軍,半個月前收到王琦的調令,已經南下山海關,目前估計已經抵達河間府。
“嘿,希望吳襄和左良玉兩人,不會迎頭碰上盧象升那小子,”想起盧象升在遼東快閒出鳥的氣急敗壞的樣子,秦二寶笑的有些放肆。
相信,盧象升會好好教訓這幫沒有見過世麵的所謂明軍精銳!“大人,既然北上的明軍主力有盧總兵那邊處理,袁可立又帶著殘兵逃遁,我們接下來?”刁運啟此刻已經摩拳擦掌,若能直搗黃龍,豈不是大功一件?到時候那什麼勞什子議會議員,自己也可以坐上一坐!“傳令下去,全軍原地休整,三個時辰之後,向徐州府進發!”
秦二寶的目光穿過徽山山脈,向南望去,那裡有奔騰萬裡的長江水,有紙醉金迷的南京城和銷金窟一般的秦淮河.“我可不願意在此收手!”秦二寶一揮馬鞭。
啪啦一聲,長鞭在空中炸響。
好似在群山之間,遠遠回蕩。
與此同時,
好似是幻聽一般,已經馭馬疾馳,向著徐州府狂奔而去的朱由檢腦海中突然一聲炸響,身子一抖,差點從馬上跌落下來。
“殿下,您沒事吧?”侍從緊靠著朱由檢,一臉擔心。
這幾天以來,朱由檢一直是在趕路,從湖州到南京城,南京城內三天之內接連麵見了數位東林大佬,又和內閣諸臣會麵,之後便從南京城到徐州府,再從徐州府馬不停蹄的趕赴徽山一線,從小養尊處優的信王爺能堅持到現在,也讓親隨刮目相看了。
“無事,現在距離徽山一線多遠了?”朱由校等人在遇到叛軍突襲之後,第一時間便選擇逃遁,因此這一路一下,一個時辰,跑出了不知道多少裡地。
“殿下,估計距離徐州府還有二百裡地,那批叛軍人數不多,在徽山一線戰後,還需要休整,必然不會貿然進攻徐州府,且徐州府城堅池深,他們斷然無法攻破的!”
聽到親隨回話,朱由檢一直懸著的一顆心終於放下,點了點頭。
當緊繃的神經突然放鬆的時候,身體的反饋便鋪天蓋地而至。
一瞬間,全身肌肉酸痛無比,兩條腿近乎於抽搐,讓朱由檢直接痛呼一聲,而後直接從馬上跌落下來。
“殿下!!!”
————
徐州府,信王殿下臨時官邸。
當袁可立帶著手下殘兵趕到朱由檢榻前的時候,這位信王殿下還在昏迷之中。
“殿下是因為這幾日整日操勞國事,在於叛軍周旋過程中摔下馬去,才致昏厥!”
袁可立望著臉色蒼白的朱由檢,無論如何,心頭還是冒出意思感動來。
不論是什麼目的,這位信王爺也真的到了徽山一線,也真的在和前線戰事並肩作戰過雖然依舊是沒有能夠改變結局!
而且,袁可立深知,自己敗的很徹底。
徽山一線,除了吳襄和左良玉帶走的萬餘人馬,一場大戰之後,自己手上隻剩下六千餘殘兵,回到南京城,自己恐怕難辭其咎!“信王為國忠貞!”末了,這位三朝元老終究是歎了一句:“老夫著相了!”
而此時,昏睡中的朱由檢,好似做了一個美夢,嘴角露出淡淡的微笑。(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