黑達磨小三太一出手就揮大刀斜砍。被從肩膀一刀斬下的武士,嘴巴大張,雙臂在空中揮舞,反射性地欲拔出腰間大刀,但小三太沒有給他反擊的機會,立刻朝對方右肩肩口補上第二刀最後再朝對方胸口刺進致命的一刀。隻見這個武士雙膝跪地、頭往前傾地倒地斷氣。連悲鳴都沒發一聲。——真是不堪一擊。想不到這個號稱斬首某某的武士,功夫也不過爾爾。小三太蹲下身來,揪起這個倒地不起的武士頭項的元結(武士所綁的發髻。),檢視起他的長相。隻見這家夥長得一臉呆相,恐怕連自己為何要賠上性命都不知道吧。——這顆腦袋值五十兩嗎?小三太粗暴地放開元結,走到門口往外窺探。終於可以聽到巴之淵的水聲了。——吵死了。接著又把門關上。小三太再度蹲下身來,用武士的長裙擦乾臍差(武士兩把佩刀中較短的一把。)上的血糊,接著以刀鋒抵住屍體頸部,往橫一拉。切不斷。——說不定讓他坐起來揮刀斬首比較容易吧。他心想。隻聽見血潮嘶——嘶——地不斷噴出。——解決了這個家夥,接下來就是鬼虎!一點都不麻煩嘛——小三太嘀咕道,繼續割著武士的脖子。持續湧出的血液早已染紅白木製的刀柄。雖然惡心,但小三太已經藩痹了。然後——小三太想起另一件事。昨晚那個走唱女三更半夜來敲小三太的門。我有個秘密要通報——據說這眼神充滿恨意的女人膽子很大,完全不怕小嘍羅們的粗魯騷虻,進了門還能嬌滴滴地對小太三說話。此時的小三太正是火冒三丈。他正在怒聲訓斥部下無能,找了一整天都找不到鬼虎,嘍羅們個個被打罵得狗血淋頭。不管站著、坐著,他都無法抑製滿腔怒火:不論喝酒還是狎弄女人,他都無法平息怒氣,完全無法靜下心來。丟了麵子或損失慘重現在已經都不重要了;滿腦子想砍下可恨的惡五郎首級的念頭,讓小三太狂到了極點。小三太這個人從以前就是這副德行。不管多微不足道,他隻要無法馬上取得想得到的東西,晚上就會睡不著覺。他個性急躁,隻要半夜想要什麼,即便翌朝就能輕易取得,而且天就要亮了,薰心的物欲還是會教他情緒失控。在他小時候——有天半夜他突然想得到附近一個姑娘頭發上插的便是梳子,急得把睡夢中的母親踢得身上瘀血,而且一直踢到天亮,一起立刻趕往那姑娘家裡,不管三七二十一,硬是把對方頭上的梳子搶了過來。那把梳子現在還在小三太手中。隻要他得到任何東西,小三太絕不會輕易放手,這就是他的個性。對所有權就是有一股異常強烈的執著。可見小三太是個固執得超乎想像的家夥。成人後的小三太之所以在道上混,也是為了奪得自己想要的東西。一般人想取得自己想要的東西,得遵守社會上的某些規矩,但小三太才懶得理會這些規矩。從工作、掙錢、存錢到購物這種緩不濟急的漫長過程,要脾氣暴躁的小三太遵守根本是難過登天。不擇手段、看到就搶,這就是最符合小三太個性的做法。不過他並不喜歡當小偷。要他躲躲藏藏,還得想一大堆方法、設一大堆圈套,會讓他覺得比安份守己的工作還麻煩。反之,不必傷任何腦筋便能在欲望中隨波逐流,唯一的方法就是進入黑道,而且還得玩大的。如果隻能當個小嘍羅,黑道生涯就完全沒有吸引力了。所以,他加入黑幫之後立刻儘最大力量往上爬。三年前,小三太謀殺了對他有大恩的幫主安宅十藏,獲得了今天的地位。論力氣,他要比彆人強上個數十倍,個性又凶暴,加上身旁的貼身嘍羅也是個個剽悍過人,幫裡因此沒人敢挑釁他的地位。畢竟即便是黑道,誰也不會笨得去招惹小三太這種隨時會咬人的瘋狗。因此——黑達磨小三太絕對不能放過這個叫做鬼虎惡五郎的狂妄之徒。小三太已經下定決心要取惡五郎的性命。因為惡五郎搗毀小三太的賭場,殺傷他好幾個手下,搶走了他的東西,甚至與一向自負力大如牛的小三太對打,最後還能全身而退。這一切教他愈想愈氣,讓他再怎樣都無法按捺住內心不斷膨脹的憎恨。小三太在責打手下嘍羅時,已是怒不可遏。就在這時候——這女人找上門來了。據說這女人告訴他:“我有個秘密要通報——”老大正在裡頭罵人,兄弟們對這個女子當然不可能客氣。於是,小嘍羅們刻意刁難這個訪客,認為她一定是昏了頭,不曉得他們黑達磨幫派的可怕,竟然還有膽子上門。“我有件事要通報你們老大黑達磨——不要以為我是個弱女子就打馬虎眼,否則等會兒可要讓你們吃不完兜著走——你們這些小嘍羅,給我滾一邊去——”這女人既嚇人又帶嫵媚的聲音傳到了房子裡頭。就這樣,這個女人——巡回藝妓阿銀——走進了裡頭的房間。她的皮膚非常白皙,細長的鳳眼周圍畫著淡淡的紅色眼影。氣得火冒三丈的小三太在此刻意外看到這個女人出現,頓時愣得發呆。女人到小三太卻輕啟如花蕾般的紅唇,微笑著說道:“您就是黑達磨老大吧——”隻聽到她的嗓音如風鈴般清脆悅耳。“你是誰——手下聽到比較好。”到底是什麼事——小三太問道。他最討厭聽人講話拐彎抹角。於是,阿銀沙——沙一一地從榻榻米上磨蹭到小三太麵前,湊在他耳邊說:“是有關鬼虎惡五郎的事——”什麼!——小三太聽了眼睛瞪得鬥大。“我知道他人在哪裡——”阿銀說著,身體更貼近小三太。“在哪裡?他人在哪裡!——”小三太大聲問道,但阿銀立刻用她纖細的手指輕輕按住小三太的嘴唇。“好,接下來我要跟您商量一件事情。就因為您是黑達磨幫的大哥,我才來拜托您的——”阿銀身體稍後退,繼續說道:“不過,容我先做個自我介紹吧。”不等小三太回答,阿銀便繼續說下去。話說阿銀一直到三年前,都在江戶兩國一家名叫井阪屋的油品中盤商工作。她十歲左右就進入這家商店,在那裡待了八年。三年前的春天,阿銀被老板的兒子看中,決定秋天提親,舉行婚禮。看她氣質好、有才華、工作又認真,老板也非常喜歡阿銀。這當然是一門好親事。有這麼好的事情嗎?——小三太心想。黑達磨的信條是,彆人的幸福就是自己的不幸。即便他有多中意眼前這個女人,聽到這些往事還是教他忌護。果然——事情沒那麼順利。離婚禮隻剩下三個月的某日,井阪屋突然被強盜闖入,阿銀說道。那強盜非常凶狠,從夥計、掌櫃到女傭、小廝等員工,全被悉數誅殺。阿銀前一天剛好奉命到住八王子的老板弟弟家出差,因此逃過一命。隔天早上回到井阪屋時——阿銀著實被嚇昏了。屋簷下落了一隻耳朵,帳場上有斷腿,走廊上則有幾條斷臂,原本將在三個月後成為自己丈夫的小老板,一顆首級則落在大廳地板上。店裡店外部是一片血海。而且,堆疊在一起的小廝與女傭屍體,腦袋悉數被砍掉。老板娘在寢室裡,老板則在倉庫前,兩人都被亂刀砍死,倒臥血泊之中。甚至連今年秋天就要變成自己弟弟的幾個小孩,也都變成一具具屍體。雖然沒查出強盜是哪一號人物,但官府很快就查到動手殺害夥計的男子叫什麼名字。斬首又重——官府表示他是個職業殺手,專受雇於流竄各地的盜匪。不料——唯一幸存的阿銀,當天就遭到逮捕。因為官府認為她有內神通外鬼的嫌疑。小三太聞言,心裡一陣竊笑。社會不就是這副德行?所謂弱肉強食,不想成為他人的俎上肉,橫行霸道絕對是不二法門。換言之,要是不想吃虧,最好先占彆人便宜。阿銀表示直到雪冤獲釋的整整一年間,她吃了非常多的苦頭。當然,她原有的夢想與希望,在那一年裡也全都化為泡影。現在阿銀心中隻剩下一股強烈的複仇心。於是——阿銀化身一個走唱女,遊走諸國,到處尋找斬首又重。斬首又重——這名字小三太也聽過,是個神出鬼沒、流浪各國的殺手。雖然武藝高強,但據說是個隻要有人頭可砍,沒酬勞也無妨的殺人魔。聽說官府懸賞五十兩,要取斬首又重的首級。也聽說錢是某諸侯出的,因為斬首又重上個月在江戶與駿河國境的菲山斬殺了一名地方捕吏。然而——那又怎樣?你這些故事和那可惡的鬼虎有何關聯?——小三太不耐煩地質問。他最討厭聽人講話拐彎抹角。隻見女人一臉敬畏地回答:“又重那家夥已經在十天前來到伊豆。而且湊巧的是,他剛好被委托去殺害蹂躪良民百姓的鬼虎惡五郎。”——原來如此。這兩件事還真的有關聯。黑達磨這下了解了。可是——是誰托斬首又重辦事的?小三太曾聽說斬首又重的酬勞貴得離譜。好像是山腰三個村落與宿場町居民一起出的——阿銀說道。她調,之前聽說斬首又重在駿河一帶出現時,她就猜想下一站可能就是伊豆,於是先行到當地布線,果然讓她給逮到了行蹤。這女人的說法可信性不低。那些村民以前也好幾次要求小三太幫忙趕走惡五郎這隻山猴。但當時小三太對這個要求完全沒興趣,聽過後也就忘了。“終於要和仇敵對決了,我就想辦法混入村民之中,探聽可以找到斬首又重的方法。然後我又聽說惡五郎的行徑和斬首又重一樣惡劣。結果,就是昨天。村民正式委托斬首又重,把錢交給了他。”——真的嗎?看樣子會是一場很好看的龍爭虎鬥。小三太輕鬆說道,阿銀聞言則皺起漂亮的眉毛抗議道: “這麼說您聽清楚了嗎?還有——”阿銀話沒說完,便裝出嬌滴滴的聲音向小三太問道。小三太把臉轉向阿銀。“聽說,鬼虎昨晚砸了大爺您的賭場,也有許多兄弟被他砍傷;真有這回事嗎?照大爺的個性,應該不會容許那混蛋繼續逍遙吧。如果鬼虎讓又重給殺了,大爺不會不感到遺憾吧?——”這麼說——也對。小三太的憎恨絕不是惡五郎死在彆人手裡就可以解決的。於是,小三太轉頭望向阿銀白皙的臉龐。隻見這隻來曆不明的母狐狸正在對他微笑。阿銀又說:“惡五郎剛剛——已經回到巴之淵的小屋去了——” ——若果真如此……真的,我沒騙你,大爺——阿銀帶點煩惱地繼續說道:“既然如此,大爺您還有什麼好猶豫的?此時鬼虎正好對付,以大爺的身手,隻要撥根小指頭就可以解決他了——”說到這裡,阿銀用手遮住了嘴巴。“且慢,大爺該不會帶兄弟去找鬼虎吧?大爺,我告訴您——鬼虎這下正虛弱,也最好對付,而且除了我,彆說是大爺的手下,根本沒有任何人知道這件事——”她伸手勾住小三太,繼續說:“我可是為了大爺您著想,才特地前來通報這個秘密的——”阿銀說完便笑了起來。——要我隻身前去解決鬼虎?這——的確是個好點子。一想到能痛宰那隻可恨的山猴,小三太就不禁亢奮起來。更何況如今還能獨享這份愉悅——這對小三太而言,當然是再爽快不過的事。這個地方官府不敢碰的暴徒,五十個流氓都無法打敗的強敵、地方居民得籌措巨款雇用殺人鬼來處理的惡魔,我卻能把他給————我自己去。就我自己去。然後呀,大爺——阿銀再度開始搔首弄姿,整副身體貼到了小三太身上。小三太已經感覺到這個女人在他耳邊呼吸,隻聽到阿銀說道:“最重要的是——”阿銀又輕聲說:“大爺不妨把——鬼虎和又重——一起解決如何?——”原來如此——就是你的目的?小三太不由自主地拍打了一下膝蓋。原來,阿銀的最終目的就是要他替自己報仇。小三太就近凝視著眼前這個皮膚白皙的女人。你覺得有勝算嗎?——他問道。阿銀眯著一對風眼回答——您就試試看嘛,一定成的。“而且,官府還懸賞五十兩要討那家夥的首級呢。”萬一我有什麼三長兩短,你就立刻趕回去通報我的手下。如此交代完後,黑達磨小三太便提著白刃走向小屋。有格調的俠客不會躲在門外偷窺,因此他以迅雷不及掩耳的速度踹開房門。首先——他看到躲在小屋一角的鬼虎。接著發現門口附近站著一個驚訝地回過頭來的武士。說時遲那時快——他已經出刀,淩空劈砍。二話不說,腦中什麼也不想。號稱斬首某某的武士,功夫隻有這樣?不會吧?一等對方斷氣,他便把頭砍了下來。——隻聽到巴之淵的澎湃水聲矗降作響。於是,小三太用武士身上的衣服擦掉刀上的血糊,然後以短刀抵住死屍體的脖子,慢慢把首級鋸下,這工作比殺人還麻煩。“終於大功告成了——”他以武士的衣服擦掉沾滿雙臂的鮮血,接著拿起好不容易才從身體上鋸下的頭顱,緩緩站起身來。前後共花了他半刻鐘。看來鋸人頭用短刀,還不如用鋸子或菜刀來得方便。——接下來就是那家夥了。他望向小屋一角。隻見鬼虎已經像隻死魚般躺在地上。——真可惜。雖然自己沒辦法親手乾掉這家夥,但既然他已經喪命,剩下的就隻能九九藏書痛快地羞辱他的屍體了。總之先把情況告訴阿銀吧,小三太走向門口。這時候——門突然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