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先祖們,付出無數先血的代價,死後不得超生,才鎮住了惡龍的魂。我的父親在被陰邪之氣侵體,神智大失之前,曾交待我,”意昌說到此處,停了停,“不忘初心。”
他身後的其他人臉上都露出悲慟之色,有人甚至發出輕輕的抽泣聲,氣氛顯得有些悲痛,顯然大家都因意昌的話而動容,想起了當年的往事。
隻有在這個時候,這些看起來木然而陰沉的玉侖虛境的人,才有了那麼一絲‘人氣’。
“那你忘了嗎?”宋青小聽到此處,問了意昌一句。
她的話令意昌怔了一怔。
這個看起來令人難以琢磨的年輕人的臉上飛快的掠過一絲憂鬱,但很快又被他控製住內心的情緒。
“本來我的祖輩們沒忘,但外麵的人忘了。”
他避重就輕的回答,宋青小卻笑了笑,堅持問道:
“我是問,你忘了初心嗎?”
意昌一雙秀氣的眉皺了皺,但隨即又鬆了開來,沒有回答宋青小這個問題,反倒反問:
“那宋姑娘你呢?你可曾忘了你的初心?”
問完這話之後,意昌一雙眼睛如認鷹隼,牢牢的盯著宋青小的臉,像是在捕捉她每一個細微的表情。
“我?”宋青小輕聲的問,意昌點了點頭,她便說道:
“儘量提醒自己不要忘記。”
她的回答出人意表,讓意昌有些詫異,但他還沒來得及說話,就聽宋青小接著說道:
“隨著時間的流逝,事情的發生,有些東西總會隨環境而改變,為了生存而不得不妥協。”她說到這裡,大有深意的看了意昌一眼:
“但如果變得太多,到最後可能會遺失一些寶貴的東西,最後變得麵目全非,與最初的目標背道而馳。”
意昌聽了這話,神色怔愣。
他挺得筆直的肩頸,這一刻也仿佛被抽空了力氣,一下垮了下去,整個人顯得像是有些失魂落魄的樣子。
但他的失態也隻是一瞬間,他很快意識到了這一點,下一瞬間便又重新昂起了頭顱,竭力做出驕傲、平靜的樣子。
可這種做出了來的平靜,與他以往的平淡是不一樣的,帶著些被人點破之後的狼狽,好像心中的秘密、想法都被人看得一清二楚,整個人無所遁形。
“多謝宋姑娘指點。”
他勉強露出笑意,交疊的雙手舉了起來,行了個禮。
“今夜難得月明星耀,實在是個很好的天氣。”隻是瞬間的神情恍惚之後,這位玉侖虛境中身份獨特的大人物很快又戴上了之前彬彬有禮的假麵具:
“危險已經掃除,兩位可以儘情的在今夜欣賞這珍貴的夜景,不會有危險發生。”
他說到這裡,那雙漆黑如墨的眼中也不由露出一絲期待之意,一掃之前提到往事的陰鬱:
“我們這裡樂趣實在不多,今夜恰縫好光景,我的族人還在等我呢,宋姑娘,先失陪了。”
意昌說到這裡,轉頭往另一側看去。
河廊的另一頭,不知什麼時候已經有許許多多穿著黑色裾裙的人,這會兒都聚在了岸邊,有些人手中提著燈籠,警惕、不安的盯著這邊。
他們已經來了好一會兒,從意昌與宋青小提及傳言的時候,便陸續來了此地。
隻是這些人並沒有出聲,而是安靜的在等待,以充滿敵意的目光盯著身在半空的宋青小、湘四二人。
意昌身後的人的臉上都露出焦急、期待之色,但礙於意昌正與宋青小交談,卻沒有人敢出聲。
這會兒他一動之後,其他人的臉上都露出欣喜之意,就連先前正在小聲哀泣的人,這會兒也破涕而笑,跟在意昌身後,往河岸另一邊的族人走去。
“對了。”
意昌走了兩步,動作一停,又突然轉過了身:
“宋姑娘。”
他一停下之後,其他人也跟著停住了前進的腳步,學著他的樣子扭轉過身來。
宋青小也扭頭看他,意昌說道:
“聽初容說,你前幾天提過,想進聖廟看看?”
他這話一說出口,一旁的湘四氣息頓時一變,宋青小眼中閃過一道暗芒,點了點頭,應道:
“是的。”
意昌臉上露出一絲意味深長的笑容:
“那倒正好,這聖廟已經很多年都沒有再開啟了,如今恰逢貴客來臨,實在是緣份,五日之後,我們有重開聖廟的打算,到時還請二位光臨。”
宋青小也跟著彎了彎嘴角,應了一聲:
“好。”
意昌便如得到了一個承諾般,向她點頭行禮,接著含笑而去。
這一次他沒有再回頭,玉侖虛境的族人站在湖的那端,迎接他的回去。
有個老人神情期待的遞了一盞燈籠給他,他接了過去,那老人臉上露出滿意的笑容,發出欣喜雀躍的小小歡呼聲。
這個時候的玉侖虛境的人臉上沒有宋青小前幾天所見的陰森之色,反倒露出幾分難得的純真之心,像是小孩子得了大人誇獎似的,那種感覺實在怪異。
所有人將意昌包圍在中間,接著有人開始唱起歌聲。
那歌聲一響起時,湘四開始還有些緊張,想到下午、晚上聽到的那種擁有古怪禁製的力量,這會兒見所有玉侖虛境的人聚在一起,大聲歌唱時,也擔憂有異象發生。
可是這一次玉侖虛境的人再次唱歌時,那種古怪禁製的強大力量並沒有再出現。
九泉之內安安靜靜,仿佛正如意昌所說,隨著清露的身體被那黑色的布帛拉入湖中,也一並沉入湖水裡。
先是少數幾個玉侖虛境的人唱歌,接著是一些中年、老人,然後是初容等。
所有人將意昌包圍在中間,大家提著燈籠,往前行去。
星夜之下,那歌聲帶著滿足、歡欣,仿佛今夜對於玉侖虛境的人來說,才是一件真正歡喜的大事。
宋青小來了這裡好幾天的時間,哪怕是昨夜範五等所謂的貴客來臨,‘龍王祭’又即將發生,這些人狂歡了半宿,可那種歡喜,與此時的歡喜是一樣的。
他們是真的在開心,可這又是為了什麼呢?
因為清露伏誅?還是聖廟即將開啟,真正的‘龍王祭’在五日後舉行?
亦或是——
宋青小仰頭望天,今夜皓月當空,星光繁密,正是難得的好天氣。
意昌說他們樂趣不多,莫非這會兒他們的歌唱,是為了賞這難得的星月之夜?
品羅等人的傳言之中,玉侖虛境是神仙的居所,住的是長生不老的仙人;
相叔的心裡,玉侖虛境是他夢想之中的寄居地,是可以實現他畢生願意的地方,為此他不惜拋棄人性,與意昌達成交易,每隔三年,便心狠手辣送一少女進入這裡舉行祭祀之禮。
偏偏有意思的是,在意昌的心目中,凡人所向往的玉侖虛境,對於他們來說,卻如同一個黃帝當年親自設下,難以打破的困境,困住了他們的族人。
令相叔向往的超脫三界之外的‘神仙聖地’,卻是意昌族人不能突破的牢籠,世世代代都困守在這裡,鎮定惡龍之魂帶來的邪氣,受那股陰邪之氣侵蝕,眼睜睜的看著族人一代一代死去,卻又無能為力。
這裡擁有古怪的禁製,外人難以窺探,他們也出不去。
超脫三界之外,便意味著這裡沒有風、沒有雨,沒有陽光,沒有冷、熱交替。
困在其中的人一代一代熬下去,對於普通人來說,唾手可得的四季感應,對他們來說恐怕便珍惜至極。
這些可以破繭重生,一次次經曆輪回的‘長生者’,恐怕每隔三年一次的‘龍王祭’中,在清理陰魂的時節,才會有魔氣再次被鎮住的時機。
當霧氣散去,露出滿天的星辰,令他們可以看到那些繁星,才會讓這些人意識到他們這一刻也許與普通人一樣,還是真切的活在這個世界。
那時追隨黃帝屠龍的勇士已死,時過境遷,世事變異,但唯有相同的夜空是不會改變的。
若真是如此,那對意昌他們來說,這一刻實在彌足珍貴,難怪他們會如此欣喜。
掌握了長生不老的法門,打破了生老病死的輪回的人,卻偏偏因為欣賞到了這尋常至極的星空而感到開心。
真是矛盾!
“他們真走了?”
湘四的目光落在玉侖虛境的人身上,他們已經提著燈籠、唱著歌,擁著意昌,腳步聲宛如打節拍一般,唱著一種古老的歌詞,在桃林之間繞行,相繼遠去。
“應該是不會回來了。”
宋青小回了一句,緩緩將手中的誅天之劍收回體內。
“你怎麼知道?”湘四聽出她話裡的篤定,不由好奇的看了她一眼。
這個盟友的身上帶著一種令湘四摸不透的古怪之感,說她心慈手軟,但殺馬一、二號及範五時,她可出手迅疾,毫不拖泥帶水,接加斬殺複活的馬一、二號等,並不見半分憐憫之心。
要說她心狠手辣嘛,偏偏她對於品羅這個試煉場景中的普通人卻又包容無比。
兩種矛盾之處集中在她身上,令湘四既感害怕,又感好奇。
“猜的。”宋青小隨口回了湘四一句。
她與意昌之間的一番談話之後,雙方之間便如做了一個古怪的約定。
既然真正的‘龍王祭’就在五天之後,雙方便沒有在這個時候撕破臉皮。
宋青小的目光落到湖麵之上,湖水已經平靜,正如意昌所說,隨著‘龍王妃’的回歸,那湖內的魔氣已經收斂了大半,此時湖麵之上的陰氣竟淡了許多,使得這個獨立於三界之外的小世界真的顯出幾分出塵脫俗的清幽感覺。
湘四對她這個答案有些無語,但又忍不住內心深處的好奇:
“你說,清露真的化為鎮氣,與九泉融而為一了?”
“應該是。”
清露死於非命,怨氣極深,這裡是她的葬身之所,若是還有意識,聽到湘四的話應該會有一些反應。
可這會兒隻有徐徐而來的輕風,吹起那滿天的桃花瓣,水波被拂動,閃出一片片魚鱗似的光波,份外美麗,完全想像不到,此地之前還陰氣密布,宛如人間地獄。
陰魂的氣息已經徹底消失,宋青小與湘四都注意到了白天時原本係在桃樹上的那些布帛已經消失。
想必這些從意昌等人身上剪下的黑布條,就是先前束縛住了清露,將她拖回水裡的東西。
也就是說,每隔三年的‘龍王祭’,需要有龍王妃‘回門’這一儀式。
讓陰魂回魂的原因是為了什麼呢?恐怕是為了徹底束縛住她,讓她再難翻身!
假設清露在沉塘之前,喝的是玉侖虛境中的人放出的黑血,這黑血的目的,是為了改造她的體質,讓她可以適合九泉的魔氣。
所以在白天的依式上時,清露落水之後,九泉內的魔氣宛如受到她的吸引,一股腦鑽入她體內,而她以普通人的身體,竟能容納如此大量的魔氣存在,並沒有爆體而亡,可想而知那些喂給她的血的威力。
而那些掛在屋門、桃樹上的布帛是屬於玉侖虛境的意昌族人身體在經曆輪回的過程中吐絲結繭所織,本身是由陰氣形成,其目的應該不在於困住清露屍身,而在於困住她的神魂。
所以她是在死後,陰魂‘回門’之時才受束縛,將她拽往水中,與九泉融為一體。
“水裡到底有什麼?”
湘四想到這裡,覺得有些不對勁兒。
白天的時候,意昌主導舉行了‘龍王祭’,當時湖水沸騰,魔氣極盛,他偏偏神情溫和,以古怪至極的語言安撫。
現在想來,他的神色不像是警惕,反倒像是在安撫著躁動不安的孩子。
如果意昌知道水底的存在是什麼,且對它們並不防備、害怕,說不定兩者之間有什麼聯係。
再結合先前意昌所講的傳說,湘四想到了一個可能:
“你說,龍王會不會就在水裡?”
傳說之中,九條惡龍危害世人,黃帝為了拯救蒼生,率領勇士殺死惡龍,並將其封印在這裡。
殺死為害的九龍黑龍之後,為了防止惡龍陰魂不散,所以特地命令當年隨他屠龍的勇士一族舉家遷徙,鎮守此地,成為此地的鎮魂使者。
但在時間的流逝之中,這一族人相繼在龍魂的侵蝕中去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