條條纏繞的黑氣密封了這座大殿的每一處,像是一條條腐朽的巨大血管,鋪蓋於每一壁,甚至沒有放過正中的佛像金身。
佛光已經被淹斃,昔日慈祥而溫和的佛像,此時在黑藤纏繞之下,竟顯出幾分陰森猙獰,如同地獄惡鬼。
巍峨的大殿上方,一具具乾枯的屍體像是密集的風鈴被垂掛於此處,怨氣集結。
它們像是感應到了兩位大法師的到來,同一時刻發出震天的哭喊,求救聲。
地麵一條條粗大的黑色觸手挪移著,想要向兩位法師靠近。
須發皆紅的和尚還沒有意識到情況的危急,正為天道寺的未來著急。
“師兄——”
垂垂老邁的和尚一路行來像是睡著之後夢遊般,一言不發。
久久得不到回應的紅眉和有尚有些急,不由拉了老和尚一把,喚了他一聲。
這一拉之下,就見老和尚身體一震,開口說道:
“退去!”
那一聲喝斥是含著佛門無上術法而成,帶著極強的震懾力。
聲音所到之處,化為無形的波紋,‘轟隆’席卷而出,將意圖纏卷而來的黑氣推離。
佛光之力淨化佛殿大廳,頃刻之間便已經將二僧所在之地清理乾淨。
無邊的黑浪被推擠開來,大股黑雲外湧了出去,露出殿內朦朧的情景。
一個瘦小的孩子正盤腿坐在大佛的麵前,低垂著頭,敲擊著木魚,神情虔誠。
‘咚咚咚——’
他似是感應到了老僧的視線,抬起了頭。
那張臉白淨無比,雙瞳之中帶著一半執念,一半怨意。
小小的少年既有對信仰絕對的純淨,卻又置身魔境,散發出令世人震驚的魔氣。
不知為何,他還沒有被這魔氣完全的同化,仿佛有人在他心裡種下了一顆希望的種子,令得他還沒有完全喪失他的善意。
老僧的那雙渾濁的眼睛裡,仿佛迸發出精光,一掃他身上的沉暮之氣。
在見麵的瞬間,他好似一眼就窺破了眼前的少年身份,喃喃自語:
“一念成佛,一念成魔——”
“師兄,你說什麼呢?”
須發皆紅的和尚聽到老僧的話,不由好奇的問了他一句。
卻見老僧招了招手,喚了一句:
“過來。”
他目光所在的方向,一個年約十二的孩子正穿著寬大的灰色僧袍,盤膝坐在那裡。
近來天道寺‘死’了不少的人,鬨得寺內人心惶惶的。
聽說寺內鬨了鬼,所有僧人都害怕會被鬼上身,因此平時閉門不敢外出,更彆提再到大殿念經。
以往香火不綴的大殿之中,香燭早就已經燃燼,香爐內的灰竟然久久沒有清理,更彆提念經的和尚們,早就不知躲在了哪裡。
此時還能見到一個少年在這樣的情況下坐在殿中敲木魚念經,令得紅眉僧人緊鎖的眉峰都鬆開了些。
阿七看到老和尚招手的刹那,敲擊木魚的動作一頓。
憑他本能,他能感應到這老僧十分厲害,那雙老眼好似看破了他的內心。
他站了起身,往二僧走了過去。
“你這孩子,倒是對佛祖很有誠心。”紅眉僧人見他過來,不由誇讚了他幾句。
老僧笑眯眯的,見他在自己麵前站定,不由伸手摸了摸他光滑的頭頂:
“你入寺來,有多少光景?”
阿七搖了搖頭,乖乖回話:
“記不清了。”
他入寺之後,隻知求佛敲木魚,日日不斷,不知過了多少時間。
“你入寺的緣由是什麼?”老僧對他這話也並不失望,隻是以問了一句。
“我想找我的娘親。”阿七抬起頭,望著那老僧。
他的雙瞳之中,有黑氣如盤龍,隨著他的呼吸,在他的黑瞳之中轉動不停,形成兩方詭異的世界。
“她曾提過天道寺,一定會來這裡,我想要找她。”
老僧笑眯眯的,指了指頭頂:
“這是你做的嗎?”
紅眉僧人不明就裡,仰頭往大殿的上方看去,當即吃了一驚,倒吸了口涼氣:
“什麼時候上麵竟掛了如此多黃綾?”
他道行不夠,看不破黃綾下懸掛的機密,僅能看到那些飄蕩的黃帆,聽不到怨魂的哀嚎聲。
阿七聽老僧問話,十分坦然的點了點頭,說道:
“我想要向佛祖祈求,早日見到我的娘親。有和尚告訴我,我需要獻上祭品,佛祖才會看到我的誠心。”
小小的少年偏了下頭,有些疑惑的道:
“我不懂,隻有儘我所能。”
“我娘親曾說,人命寶貴,獨一無二。”他將最珍貴的東西獻給了佛祖,佛祖一定滿意。
“可是大師,為什麼我還沒有見到我的娘親呢?佛祖是覺得,我的誠心還不夠嗎?”
孩子的話天真無邪,不知為何,先前還看這小和尚十分順眼的紅眉僧人,聽到這裡隱隱覺得有些不大對勁兒、。
“師兄……”
他表情變得警惕,老僧卻是擺了擺手,並不看他,隻是望著阿七:
“你叫什麼名字?”
“我姓宋。”小少年十分謹慎,抿了抿嘴:
“我沒有名字,但我娘叫我阿七。”
“求神問佛,在心而不在行。”他歎了口氣,望著那些垂掛於黃綾上的屍體,眼中閃過一絲遺憾:
“若時機到了,你娘親自會現身。而若時機沒到,強求又是何必?”
“不!”先前還一臉天真的孩子,聽了他這話頓時臉色陰沉了下去:
“如果我娘親沒有出現,必是祭品不夠,佛祖還沒有感應到我的心意。”
他搖了搖頭,對於自己心中的看法十分堅定,並不相信此時說話的老僧:
“我會繼續祈求,我娘說過,她必會來見我的,她不會撒謊的。”
說到這裡,他又補充了一句,像是安慰自己:
“阿七身上,有她打下的烙印。”
老僧眼中的光芒像是一下暗淡了數分,他透過法眼,可以看到隨著那孩子的話,漫天的魔氣瘋狂翻湧,重新回到殿內。
陰影吞噬了光明,覆蓋了大殿、佛像金身。
二僧人所站立之處,也被陰影逐漸逼近。
孩子的眼中,還有一線希望的火光未泯,這是天道寺唯一的機會。
他搖了搖頭:
“你的娘親若是信守承諾,必是一個光明磊落之人。”
老僧含著笑意,眼裡帶著了些淡淡的憐憫:
“若她來的時候,知道你犯下大錯,又哪能容你?”
他這句話,令得小孩如遭殛。
黑暗席卷而來,黃帆擺動不止。
那些懸掛於黃綾之下的屍體,已經不下百具,齊齊發出痛苦的哀鳴。
阿七的身體縮成一團,雙手環著肩,露出一絲脆弱之意。
他眼中的火光忽明忽暗,像是即將失去控製。
“不不不,不會的……”
小少年倉皇不安的搖頭,自言自語:
“娘親不會嫌棄阿七的……”
魔氣分裂開來,鑽入大殿的每一側,化為無數的意念,附入每一具屍體裡:
“不會的……”
“不會的……”
“不會的……”
屍體們痛苦的張大了嘴,齊齊細碎的囈語,在魔氣的催動下,似蘊含了世間最大的惡意,卻奇異的安撫了即將失控的阿七。
他借著這些屍體的口,仿佛暫時安撫了自己被老僧挑破之後不安的內心。
“我的娘親,不會嫌棄阿七的。”
“我要在這裡等她,會給佛祖獻上更多的祭品……我一定會等到她的!”
少年語氣堅定,眼中帶著不容人撼動的意誌。
他卻不知道,他渴望等待的那個人就站在離他不遠處,看著他,卻遺憾於不能現身。
……
少年退回原本的位置,再度敲起木魚。
二僧人悄然離開大殿,退回內庭。
“師兄,我覺得那孩子不對勁兒。”紅眉僧人見過阿七之後,內心十分忐忑。
修道之人敏銳的感覺令他察覺到了阿七的危險,想要斬草除根。
老僧站在內庭之中,望著這座寺廟,久久沒有出聲。
“我七歲入寺。”他的目光落到內庭的角落處,一棵古樹之上。
那古樹根極粗,至少三人合抱才行,本是生機盎然,如今卻已經枯萎,仿佛入了輪回。
“入寺之時,那棵樹才剛及人記的樣子,如今卻也氣數將近。”
老僧答非所問,話中帶著幾分落寞,令得紅眉僧人有些意外的樣子。
他的實力已經達到了一品,舉世無雙,就連皇城之中以龍氣護體的皇帝都要畏懼他七分。
可是這樣一位半神之境的強者,此時卻像是透出幾分蕭索之意——仿佛心中藏了什麼心事。
他順著老僧的目光看過去,果然就見到了那棵已經枯萎的古樹。
樹葉落了滿地,卻又無人清理。
沒有了遮擋光蔭的樹冠,確實有些頹廢。
這樹長於寺中,受佛光熏陶,倒也頗有靈性,一向長得很好,枝繁葉茂,興許是受最近魔氣的影響,才會枯死。
老僧入寺時間很早,必是對這樹感情不一樣,見它枯死,心境受到了影響。
紅眉僧人笑道:
“師兄,花謝花開自有時,這本就是自然法則。”
他隱約覺得師兄從出了大殿之後,就有些不對勁兒。
可是老僧修為高他許多,哪裡不對勁兒,他也說不明。
“但萬物自有輪回,我們學佛的人,應該最明白這個道理。”
法則之中,萬物相生相克,陰陽不能獨生。
他含著笑意,伸手一指:
“有死即有生,師兄,你看那裡。”
紅眉僧人所指的方向,有一株細弱的綠芽,正掙紮著從枯死的老樹根莖處掙紮著發芽,為這逐漸蕭條的寺廟又帶來一線生機。
“一枯一榮,上天總不會斷絕生路的,師兄,你著相了。”
老僧的身體重重一震,瞪大了眼睛。
果不其然,他見到了那株綠色的嫩芽,還沒有染上濃烈的魔氣,隨風而搖拽。
“舊的不去,新的如何來呢?”紅眉僧人不知他心中想法,笑著說道:
“腐朽的老樹死去後,會化為養份,蘊養新的樹芽,終有一日,會長成全新的茂林。”
“對對對——”
老僧像是瞬間被點悟,他的眼中原本映入的一道黑氣,隨著紅眉僧人的話而不甘的淡去。
“不破如何能再立?不死便難再新生……是我受了魔氣的影響,竟不知不覺差點兒被壞了心境。”
他在寺廟之中,與阿七對視的那一眼,竟被魔氣入侵而不自知。
若非紅眉僧人將他點醒,後果不堪設想。
此時魔氣一破,老僧一掃之前的頹然之色,整個人變得平和而安寧。
“王朝與天道寺,都如這棵老樹,已經腐爛了根莖。”他想明白之後,眼神之中就帶了幾分堅決。
“師兄這話,是什麼意思?”紅眉老僧愣了一愣,隨即追問了一聲。
“要變天了。”老僧看了他一眼,吩咐他道:
“從今日起,你挑選一些寺中的僧人,離開此地,彆斷了寺廟傳承。”
“師兄……”
“天道寺出了大事,已經要保不住了。”到了這樣的地步,老僧也不再瞞他:
“但你說得對,有生即是有死。”
少年的眼中光亮未泯,還有回旋的餘地。
正如這一枯一榮的老樹,死氣之下掩飾著一線生機。
紅眉老僧聽了他這話,不免有些心慌。
他了解老僧品行,絕不可能在這樣的事上開玩笑的。
老僧已經達到了一品聖僧之境,他都說天道寺出了大問題,那絕不可能是小事。
“師兄的意思,是我們要棄僧逃離?”
紅眉僧人的心中,第一念頭是:莫非王朝的氣數已儘?
“是你們要離開。”老僧聽了他的話,搖了搖頭:
“我入寺多年,與天道寺再難分離。”
“我會留守寺中,與這寺廟共存亡。”而寺廟的傳承不能斷裂,需要保留一些火種,繼續傳送下去。
他看了一眼滿臉驚慌的紅眉僧人,語氣溫和了幾分:
“你放心,我有預感,天道不會斷絕,正如你所說,舊的不去,新的不來。”
王朝已經腐朽,皇室醉心於權勢,忽略了天下黎民。
天道寺成立之初,原本是為了弘揚佛法,造福百姓。
可隨著寺廟越大,僧人越多,人心卻早就已經偏離了當初的軌跡。
他不是不知道寺中僧人的行跡,可一人好管,千人難馴。
他已年邁,無力改變這種受到了野心與欲望驅使的命運。
興許魔胎的到來,對於這腐朽的世道來說,是件好事。
不破不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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絕地死亡之後,興許會迎來另一種新生。
當腐朽完全死去,還未受到玷汙的意誌才會顯出新的奇跡。
“我不是真的要死。”老僧的眼中,帶著看破一切的慈祥與睿智:
“我隻是暫時看住寺廟,等到將來有一天,傳承之人回到這裡,重新接過我的意誌。”
對於修行之人來說,肉身隻是一具皮囊,一種束縛,意誌才是永恒。
紅眉僧人已經預料到了什麼,泣不成聲。
大殿之外,宋青小不知何時站在了那裡。
她聽到了兩僧人的對話,也注意到隨著老僧拂去了那絲魔氣,整個人心境仿佛更進了一層。
“莫非,此人就是後來封印了天道寺的高僧?”
她輕聲的說話,已經習慣了這個世界中沒有人會發現自己。
但卻在話音一落的刹那,就見正與紅眉僧人說話的老僧,轉過了頭,目光望向了她的方向,仿佛已經發現了她的蹤跡,露出一絲淡淡的笑意,雙手合十,微微衝她點頭行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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