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強行喚醒一個沉睡中的人是不道德的,你們視為‘拯救’,卻沒有詢問過我的意見,哦,對了,我記得在夜光城裡,我已經非常清楚向你表達了我的意見——我不願意再當一個人類,我選擇鼠族。”
白夜目光冰冷地看著楚歌,“看起來,你們似乎沒有將我的意見放在心上。”
楚歌撓了半天頭。
“好吧,在這件事上,我們的確沒有尊重你的意見。”
他強行辯解道,“不過,一個自殺者站在高樓邊緣,想要一躍而下之時,旁人若是看到了,總歸要上前阻攔,不顧一切把他拽回來的,哪怕他再怎麼高喊‘彆管我,放開我,讓我去死’之類的話,旁人也不可能無動於衷,你說對吧?”
這回,輪到白夜愣了半天。
“怪不得你叫‘長舌頭’。”
他閉上眼睛,有些無奈地搖頭,“食貓者給你的名字,還真是沒有取錯。”
楚歌“嘿嘿”一笑,趁機道:“怎麼樣,老白,你現在總該相信,我的確沒有騙你,你從始至終都是一名不折不扣的人類了吧,重回人類的軀殼,有什麼感覺?”
“感覺……很古怪。”
白夜重新張開迷茫的雙眼,看著自己微微張開的手掌,仿佛經過半個月的消化吸收,還是無法相信這是自己的肢體,“就像是我在地底世界和你打過的那個比方,你一覺醒來,發現自己的意識被裝進了一具詭異無比的外星人的軀體,四周是光怪陸離的異世界,而且你的腦海中,還多出了很多身為外星人的記憶——你簡直無法搞清楚,自己究竟是真正的外星人,還是不幸落入外星人的魔掌,正在進行一個殘酷的實驗。”
“等等——”
楚歌急忙道,“你當然是真正的人類,此刻正浮現在你腦海中的,全都是你原裝的記憶,現在的地球聯盟可沒有這麼神通廣大,能掌控‘記憶植入’這麼高科技的能力!”
“我知道。”
白夜心平氣和地說,“這也是過去半個月我一直乖乖任憑你們擺布的原因,我的理性思維已經判斷出,這一切都是真的,但從情感上,我依舊無法接受,自己生而為人這樣一個事實。
“更何況,就算過去的我曾經是一個人類,也不妨礙今天的我,擁有自由選擇的權力——相比人類而言,我還是更喜歡鼠族。”
“彆這麼急著下結論,老白,你才剛剛恢複沒多久,還處在離魂症的困擾中,前段時間我也是這樣的,恍恍惚惚,分不清自己究竟是人是鼠,會習慣性站在鼠族的立場,用鼠族的邏輯思維來考慮問題。”
楚歌道,“等你再適應一段時間,回想起更多東西,看過人類世界的大好河山有多麼氣勢恢宏,人類文明的曆史有多麼波瀾壯闊,還有花枝招展的女粉絲究竟有多麼熱情似火,我保證你會重新愛上生而為人的感覺的!”
“你說的這些,我已經從書籍,電視和網絡中看過許多,也從腦海深處回想起了許多。”
白夜無動於衷,冷靜道,“但我仍舊找不到,以人類的身份活下去的理由。
“既然這是我的人生,在不傷害他人的前提下,我應該可以自由支配自己的命運,想以什麼模樣活下去,就能以什麼模樣活下去,對吧?
“我知道現在很多時髦男女都流行整容,削骨開眉拉皮乃至截斷雙腿再延長,把自己變得麵目全非,甚至有人不滿意自己的性彆,把自己從男變女,或者從女變男,隻要那的確是他們心甘情願,似乎也不應該遭受道德的譴責和旁人的管束。
“那麼,我隻不過是想把自己‘整容’成鼠族的模樣,又有什麼不可以呢?”
楚歌張了張嘴,沒想好應該怎麼勸說白夜。
“這幾天,特調局宣傳處那些家夥一直在對我說什麼‘使命和責任’,可是我覺得,我為特調局和地球聯盟工作了二十餘年,不但親自出生入死立下汗馬功勞,還以金牌教官的身份,培養出了至少數百名移魂者新血,我已經完成了自己身為人類的使命,也儘到了力所能及的一切責任,接下來的生命,我想自己掌控。”
白夜道,“這樣的想法,有問題嗎?”
“沒有。”
楚歌隻能這麼說,“但是,為什麼?”
白夜看著他:“非要有一個理由嗎?”
“倒不是非要有一個理由,其實我還是挺能理解你的,鼠族文明並不是一般人想象中那麼陰暗,潮濕,肮臟和腐臭,而是麻雀雖小,五臟俱全,一個人類文明的微縮和加速版本,很多地方都挺有意思的。”
楚歌兩手一攤,道,“不過,我估計特調局、軍方還有議會裡的議員們,肯定會刨根問底,不會就這樣眼睜睜看著一名王牌移魂者,頭也不回地離他們而去。
“你是想和我說,還是和特調局宣傳處那幫麵目可憎的家夥說,還是和心理醫生說?哎,我記得醫療專家團隊裡,有個王醫生不錯,就是那個三十來歲,嘴角有顆痣,戴個金絲邊眼鏡,燙個大波浪,看著很溫柔很知性的那個,好像也是去年剛離婚,正準備展開全新的生活,要不然我找她來,你和她探討一下?”
白夜盯著楚歌看了很久。
“算了,我還是和你說。”他繳械投降。
“我受寵若驚。”楚歌說。
“其實也沒什麼大不了,你肯定看過我的資料,知道我的童年時代,幾乎就是在原始叢林裡度過的。”
白夜的眼神有些恍惚,緩緩道,“我的老家原本是一座地處偏遠的石油城鎮,依靠地底資源也曾興旺發達過一陣子,不過,到我出生之前,因為資源消耗殆儘,已經漸漸衰落下來。
“災厄紀元,綠潮爆發,無數孢子,灌木,荊棘,藤蔓和花草樹木都瘋狂增殖,從四麵八方將我們包圍,一下子切斷了家鄉通往外界的道路。
“家鄉依附地底資源而生,原本就不坐落在任何交通要衝,更何況災厄紀元,社會秩序崩壞,所有城市和軍事基地都是泥菩薩過江,自身難保,我們向外界發出的求救信號,沒有得到任何回應,過了幾年,甚至收到了外界四分五裂,戰火熊熊燃燒,變成修羅地獄的消息。
“外麵的世界刀兵四起,水深火熱,反倒是被綠潮遮蔽的家鄉,恰似一座小小的世外桃源,家鄉的人們也就絕了繼續溝通外界的念頭,一心一意、齊心協力在原始叢林裡生存下去。
“我就在這樣的環境中出生和長大。
“在童年和青少年時代,我從未意識到人類和彆的動物有什麼不同。
“不錯,我們擁有語言和文字,我們能夠製造和使用工具,在荊棘的覆蓋和藤蔓的纏繞之下,還依稀能看到昔日城鎮最輝煌時,高樓大廈留下的殘垣斷壁,而殘垣斷壁深處,偶爾還會傳來‘沙沙’聲,那是早已廢棄的機械和電器,在鏽蝕殆儘之前,發出最後的嗚咽。
“但是,這又有什麼用處呢,在危機四伏,神秘莫測的叢林裡,再先進的科技,都未必能提升多少生存幾率的。
“隨處可見的沼澤和瘴氣,隱匿其中的毒蠍,蟒蛇和噬人蟻,凶猛的山貓和獵豹,看不見的細菌和病毒……一切的一切,隨時都能要了一個‘高貴而驕傲’的人類的小命。
“成長在這樣的環境裡,我從未覺得人類有什麼特殊,我們和毒蠍、巨蟒、噬人蟻、山貓、獵豹、蛇蟲鼠蟻沒什麼不同,不過是一種普普通通的,掙紮求存的動物而言,有時候我們是獵手,有時候我們是獵物,不管獵手還是獵物,我們共同遵循著叢林的法則,所謂‘文明’,不過是僥幸吃飽喝足之後,在不可預測的死亡來臨之前,聊以慰藉的遊戲而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