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安石下衙回家時,天色還亮。
今日宰輔們召他去談話,都在勸他把旨意擬了,王安石堅決不同意,雙方幾乎鬨翻了。
明天才是決戰!
王安石知道,明日自己將會麵臨更大的壓力。
回到家,吳氏不知朝政,依舊是喜滋滋的。
王雱和他進了書房。
“爹爹,此事彆擔心。”王雱自信的道:“孩兒建議……您上書辭官。”
老夫……
王安石覺得兒子瘋了。
但旋即他就明白了這個舉動的用意。
破釜沉舟。
他一旦上書辭官,這事兒就再無回旋的餘地,要麼成功升官,要麼失敗下台。
不過此舉有個好處,那就是杜絕了外界的乾擾。
老夫都辭官了,你們還囉嗦個啥?
“大郎……”王安石覺得這事兒弄不好老王家就危險了。
一旦他丟官,王家的前途全完了。
但老夫不認輸!
“好。”
王安石拍拍王雱的肩膀,“大不了回老家去教書。”
他覺得自己教書也能養活妻兒。
想通了這個後,王安石的心情大好,父子二人就去了前院轉悠。
……
第二天,彈劾王安石和楊靖安的奏疏就來了。
“這是那些人的手段。”
值房裡,有人在嘀咕,“那些人反對新政,這是在火上澆油呢!”
新政內部在狗咬狗,反對派們自然歡欣鼓舞。
這等手段瞞不過人,但在這個時刻,卻起到了火上澆油的作用。
王安石卻安之若素,就在傳聞官家砸了東西時,他上書一封,然後瀟灑歸家。
“他竟然辭官了?”
趙曙也沒想到王安石會這般剛烈。
“是,陛下,他說自己愚鈍,不堪君王驅使。所以準備回老家去教書,好歹也能養活一家老小。”
韓琦也有些懵,覺得這是個陌生的王安石。
這個老王也太猛了吧?
你見過誰用辭官來威脅官家的?
可王安石就敢。
王安石緩緩走出值房,一路上遇到的官吏們都在默然看著他。
這人真是……一身都是膽啊!
他緩緩走過這條大宋中樞的街道,然後出了皇城。
皇城外,沈安負手而立。
見他出來,沈安微笑道:“一起喝一杯?”
王安石點頭,“甚好!”
沈安在皇城外接了王安石去喝酒!
消息一傳出去,彈劾的力度馬上就少了三成。
酒樓裡,沈安隻說了一句話,“安心。”
王安石隻是點頭,但依舊不能釋然。
回到家中後,王雱竟然沒去書院。
父子二人站在廂房的屋簷下,氣氛有些凝重。
王雱很自信,但卻感受到了父親的心情沉重。
他再自信也隻是個年輕人,所以漸漸的,心情也沉鬱起來。
“爹爹,若是事敗,孩兒會承認這是自己的主意。”
假如有那萬分之一的失敗可能,那麼就讓某來承擔罪責吧!
王安石看著他,看的王雱眼圈都紅了,才緩緩的道:“你還小。”
“可是孩兒都成親了。”
成親就是成人。
王安石微笑道:“可在為父的眼中,你隻是個孩子啊!”
在父親的眼中,你永遠都是孩子。若是有禍事,父親會把你推開,用自己的身體去擋住衝來的危險。
王雱的嘴唇蠕動了一下。
天氣冷了,鳥兒找不到食物,會在屋頂鳴叫。
一個仆役弄了簸箕來,用小木棍支起簸箕,再用細繩拉住小木棍,下麵放些米糠米粒,人就躲在屋子裡,手中握著細繩。
這是孩子都會的抓鳥手段,一旦鳥兒饞嘴進了簸箕裡去吃米,仆役隻需拉倒小木棍,簸箕就會倒下來蓋住鳥兒。
王安石父子在看著這一幕,氣氛漸漸平靜下來。
有鳥兒的輕輕鳴叫傳來,接著從屋頂飛下來一隻鳥。
鳥兒落地轉了一圈,然後又鳴叫了一聲。
屋頂再度飛下一隻鳥兒,落地時踉蹌了一下,然後緩緩走動。
後麵的這隻鳥兒看著羽毛疏散,身材萎靡,大抵就是隻垂垂老矣的鳥。
而前麵那隻鳥卻很是年輕,身姿矯健。
前麵一隻鳥緩緩靠近了簸箕,而老的那隻鳥卻站在了簸箕外麵,不停的鳴叫著,很是焦急。
可那隻鳥還是走進了簸箕裡。
它啄食了一粒米,然後走出來。
老的那隻鳥昂首,年輕的鳥把那粒米喂給了它,轉身又走進了簸箕下。
老的那隻鳥依舊在鳴叫,越發的焦急了。
可年輕的鳥卻不知疲倦的往返於簸箕之下,然後帶回米粒喂它……
王安石父子不知不覺的屏住了呼吸。
他們在擔心仆役會拉動繩子。
不知過了多久,那兩隻鳥吃飽了,然後飛上了屋頂。
鳥兒輕鳴,聲音清脆,但在此刻王雱的耳中,卻多了許多含義。
王安石不知何時就走了。
王雱清醒時,發現自己已然淚流滿麵。
而在室內,那仆役同樣如此,他出了房間,去請見了吳氏,說道:“小人要告假。”
“為何?”
天氣冷了,家裡事多,吳氏覺得這個告假的時機不妥當。
“小人想回家看看老母。”
仆役眼睛紅腫,吳氏最終還是同意了。
隨後傳來消息。
“他和娘子吵架,說是要拿一貫錢給自家老娘,那娘子不同意,他劈手就抽了她一巴掌,帶著錢走了。”
吳氏歎道:“怎麼這麼急躁。”
“娘子,大郎君給您買了新布料呢,真漂亮。”
有仆婦帶了一匹布料進來,看著顏色鮮亮。
吳氏笑道:“這又不是過節,為何這般殷勤?”
仆婦奉承道:“大郎君孝順,您就生受了吧。”
吳氏笑道:“好好好,我就受了他的孝心。”
……
“此事另尋人擬旨。”
旨意不可能長期擱置,那對威信是個打擊。
於是旨意就給了另一人擬定,隨後和文書一起發了出去。
王安石得知後,隻是沉默。
時光流逝,官家沒有免掉王安石的職務,可卻也沒有召回他。
呂誨的心情極好,下衙後就去尋了司馬光。
“君實,一起喝一杯?”
司馬光麵色紅潤,“也好。”
兩人一起找了家酒樓坐下,然後緩緩喝酒,聊著朝政。
“王安石此事做差了,官家惱火,大概會把他下到地方去。”呂誨端起酒杯,微笑道:“他駁了官家的麵子,隻要官家在一日,他就彆想再起來。”
司馬光微微一笑,舉杯喝了。
“不過……沈安並未出來說話。”呂誨皺眉道:“他和王雱交好,此等時候為何袖手?這讓某有些迷惑不解。”
按照沈安的尿性,不該是出手相助的嗎?
司馬光點頭,“老夫就是想到了這個,這才沒有出手。”
呂誨淡淡的道:“不過王安石辭官歸家後,沈安隻是請他喝了一次酒,就再也沒管了,可見這裡麵怕是有些不為外人知曉的事,所以……明早某就會上疏,批駁王安石怠慢官家之事。”
司馬光無言,隻是緩緩喝酒。
呂誨笑道:“王安石已然成了落水狗,你我卻憋了數日才敢彈劾他,緣由何在?都是怕那沈安有回天之力罷了,嗨!竟然會怕了他!”
司馬光心中苦澀,“那沈安對財政之事造詣頗深,若非是他並未去過益州路,老夫都會勸你彆出手,所以……要學啊!你我都要好生學學這些。”
活到老,學到老,一是無聊了要找精神寄托,另一種就是迫在眉睫的需求。
之餘,也生出了無可奈何的感覺。
要學習,然後壓製他!
這是不少人的想法,司馬光最為強烈,為此刻苦研讀相關書籍,就等著破繭成蝶的那一日。
如今他覺得那一日不遠了。
那麼就提前一下吧,好歹把王安石拍下去。
……
第二天,呂誨帶著奏疏去了皇城。
沈安竟然也在皇城外等候。
兩人相遇,各自拱手,然後默然。
不知過了多久,呂誨說道:“你為王安石而來?可惜卻晚了些。”
他不知道沈安和王安石之間發生了什麼事,但沈安不動窩,顯然非同尋常。
鬨吧,你們繼續鬨,內部分裂之後,所謂的新政自然無疾而終。
沈安笑了笑,“真理在,永遠都不晚。呂知雜沒聽過一句話嗎?朝聞道,夕死可矣。”
呂誨笑了笑,覺得他這是場麵話。沈安補充道:“這話您要琢磨一下才好,否則一旦犯錯,臉麵就難看了。”
嗬嗬!
呂誨木然看著裡麵,稍後有人帶他進宮,而沈安卻是去了政事堂。
呂誨一路進宮,當朝彈劾王安石。
這是一發重型炮彈,威力驚人。
呂誨出手,就代表著那股勢力要出手。
汴梁震動。
王安石繳還詞頭之事就讓人震驚,此刻呂誨出手,這便是對壘的開端。
兩邊要開戰了。
可王安石乾的事兒卻讓新政這邊的人沒法出手相助,於是王安石風雨飄搖。
宰輔們回到政事堂,見沈安在,韓琦就沒好氣的道:“你這幾日躲在家中做什麼?孵蛋?王安石危若累卵,你精通錢幣之術也不知勸解他,致使他做出了蠢事,如今覆水難收,你就算是舌綻蓮花也無用。”
包拯說道:“楊繼年才將好,他的娘子又病倒了,沈安是女婿得關照著,家中的娘子也去娘家照看,整個沈家被芋頭鬨得腦門炸裂,老夫去了一次就敗退了。所以彆苛求了他。”
帶孩子?
在座的都沒這個經曆。
就算是包拯這等寵愛孩子的老漢,他也隻是下衙後教導一番,然後說說話什麼的。
如沈安這等帶孩子的父親就是異類。
宰輔們麵色凝重,沈安說道:“諸位相公,可知百姓最怕什麼嗎?”
韓琦說道:“最怕?百姓怕的多了去。”
“但他們最怕的是變!”沈安說道:“不管如今多艱難,但他們漸漸習慣了這等日子,他們覺著自己能這樣過完一生也不錯,隻要不餓死,隻要能養活妻兒,苦不算是什麼。”
華夏百姓自古以來就是這樣,若非是被逼的走投無路了,沒人會想著揭竿而起。
“鐵錢是不方便,可很笨重,可它穩妥啊!”
鐵錢的價值有保障,這個才是百姓最看重的。
沈安覺得宰輔們都該發配到某個村子裡去,好生和那些百姓一起生活幾年。
“紙鈔是什麼?”
沈安覺得自己是在給他們上課,“汴梁的百姓願意接受,商人們願意接受,可蜀道難,難於上青天。益州路那邊遠離中原,百姓們消息閉塞,接受不懂的紙鈔對於他們而言是什麼?”
他微微搖頭,“是在冒險!”
這群宰輔真的不懂百姓的心思,自己坐在政事堂裡,就覺得百姓該是這般想的,該是這般做的……
後來的新政也是如此。
新政的失敗固然有反對派捅刀子的緣故,但王安石等人高居廟堂,不知道底下百姓的真實想法,不知道新政具體實施的情況,就自以為新政大好,實則是坐井觀天。
今日某就把這天捅個窟窿,讓你們知道自己隻是隻青蛙而已!
……
感謝書友‘感謝書友‘俱懷逸興、壯思飛’。
第五更送上,大家晚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