毫無疑問,公孫長明正在抓住一切機會,把李恪往一條不歸路上引著。
這個時候的李恪,無疑正是人生觀世界觀正在成形的時候,與過去的大唐太子都生活在安逸之中不同,李恪卻是從米罐罐裡跳到了糠罐罐裡,心裡本來就有很大的落差,對所有的一切,都會抱著一種仇恨的心理態度。
哪怕薛平用儘一切辦法在壓製著李恪的這種心理狀態,教他如何偽裝,如何隱藏,但畢竟是一個八歲的娃娃,在李澤麵前,怎麼可能做到絲毫不露呢?
其實,李澤不在乎皇室玩什麼幺蛾子,所有耍手腕的,首先要有本錢,沒有實力,一切便是鏡花水月,而皇帝現在所能依靠的那些人,看起來的確也擁有一些實力,但在大勢麵前,就像陽光之下的朝露一般,最多在葉片之上滾幾滾,閃兩閃而已。
李澤會按照自己既定的步驟一步一步地走下去。
他希望這個過程是和平的,是水到渠成的,而不是人頭滾滾,血流成河的。
公孫長明在引導李恪犯錯。
先在李恪的心裡種下一棵有毒的種子,再慢慢地澆水,讓其生根發芽,破土而出。而在這個過程之中,李恪必然會犯錯,就算他不犯錯,也會有人存心地引導他去犯錯,而在李澤的眼皮子底下,這些錯是無處循形的。
李澤能夠想象公孫長明接下來的招數,犯錯的李恪會讓下麵的臣民慢慢地厭惡他,慢慢地疏遠他,認為他是一個成事不足,敗事有餘的人,把希寄托在他身上是錯誤的。
這就是一個惡性循環。當李恪意識到這一點,隻會認為是自己在使壞,他一定會加快他的步伐,從而犯更多的錯,最終隻能孤獨一擲,然後一敗塗地。
說實話,公孫長明的設計是不錯的。
但李澤心中卻有些不忍。
因為他在李恪的身上,看到了當初的自己。
他是真的可憐李恪。
如果有可能有,他很想讓這個從小就背負了太多希望的人,能夠有一個善終。
所以,他試著從另一個方向去影響他。
但願他能聽進去。
無處傳來了震耳欲聾的金鼓聲,呐喊聲,李恪站了起來,看向了那個方向。
“太傅,敵人在進攻。”
“嗯!”李澤點了點頭:“狗急了還要跳牆呢,我們還能不準敵人在臨死之前蹬幾下腿兒嗎?殿下感興趣的話,我們去看一看?”
“有興趣。”李恪興奮地道。他還真沒有親眼見過真正的戰場,沒有看到過敵我雙方的拚死廝殺,在他的心中,那自然是熱血沸騰的。
“好。”李澤大聲地招呼著李泌備馬。
等到李泌招集了親衛義從,備好了馬匹,本來在中軍大帳之中批閱公文的薛平卻也顛顛地跑了出來,也要跟著一起去。
對於薛平的殷勤,李澤隻是淡淡一笑。
正在掃起反攻的是潞州城中田悅直屬的部隊,李澤帶著李洛一行人登上距離夯土牆之後的一處築起的高台上的時候,正好看到又一波進攻潮水般的湧來。
放眼望去,從潞州城內,一波波湧出來的敵人,如同潮水一般向著夯土牆這邊湧來,兩邊距離不過數離,乍一看去,似乎兩道牆之間都填滿了密密麻麻的人群。
夯土牆下,武威士兵列著嚴密的軍陣,大盾為牆,長矛為林,夯土牆上,一排排的弩弓手們舉著弩弓,對準著遠方,在他們的身邊,還有一名士兵盤膝而坐,身前也放著兩柄弩弓,這些人負責裝弦,並在弩手出了意外之後負責頂上。夯土牆後,更多的預備部隊盤膝而坐,隨時準備著發起反撲。
李澤的到來,並沒有絲毫的影響到前方戰事的準備。這也是武威的傳統,一旦任命了前線的總指揮之後,總指揮將對戰鬥負全責,其它任何人不得乾涉戰事的指揮,即便是李澤也不行。
現在前線的總指揮是尤勇,此刻的尤勇就站在另一則距離不遠的高台之上,見到李澤一行人,他也隻是微微躬身致意,便將全部的注意力又轉回到了戰場之上。
高台之上,大旗揮舞,夯土牆後的無數投石機傳來了崩崩的聲音,長長的擲臂揚起,大的百餘斤,小的十餘斤幾斤的石頭,便如同雨點一樣飛上了高空,飛到最高點之後,轉頭向下砸來。
伴隨著地麵的震顫之聲,密集的進攻隊伍裡,立時便出現在大片大片的空白。
望樓之上,強弩特有的嘯叫之聲,響徹整個戰場,每隔上數十米便有一個夯土而成的望樓,比起土牆要高出丈餘,每一座望樓之上,都安放著一到兩台強弩。
出現的空白,很快便被重新填滿,看起來,進攻的人數並沒有因為這連續的打擊而減少,夯土牆上,無數的弩弓便在這一瞬間發射了出去。
密如飛惶的弩箭瞬間便布滿了所有人的視野。
這時進攻一方距離他們已經很近了,如果拋開夯土牆這道阻隔不算的話,直線距離,最多也不會超過一百步。
戰爭的殘酷一麵,第一次真正的展現在了李恪的麵前。
有的人被射成了刺蝟,一聲不吭地倒地而亡,有的人麵門中箭,捂著臉龐滿地打滾,哀嚎,但旋即就消失在湧擠的人群之中,有的人被強弩撕扯到了身體的一部分,強大的力道甚至還帶著離開身體的殘肢在空中飛行,鮮血便一路灑將下來。
剛剛還沒有什麼的地麵之上,轉眼之間,便鋪滿了一層屍體。
但進攻者仍經繼續。
李恪看到他們被盾牌之後的長槍捅出一個個的窟窿,看到他們被一個個的挑飛,也看到防守者的盾牌被撞碎,看到長槍被斬斷,看到一個個的鐵骨頭,大錘被進攻者用力擲將出來砸進密集的陣容之中,看到武威士兵腦漿迸裂,倒地而亡。
夯土牆下,瞬間便成了修羅地獄。
整整持續了半個時辰的進攻,終於以潞州城內的軍隊的後繼乏力而告終結,進攻時意氣風發的隊伍此時狼狽退去,而投石機,強弩則追著他們的步伐,收割著最後一波戰果。
伴隨著最後一枚巨大的石彈從空中落下,在地上彈了幾彈然後寂然不動,這一次的戰鬥終於宣告結束,戰場之上,隻剩下了無數的受傷者在哀哀呼痛。
一隊隊的武威士卒衝了出去,將那些傷者抬了回來。
李恪有些驚訝地看到,有一些受傷的魏博兵,在地上向著潞州城方向爬行著,但很快被武威軍攆上,他本來以為這些傷兵將迎來死亡,這些傷兵也揮舞著刀槍準備最後一搏,但他們都迅即地被打暈,然後與受傷的武威軍一齊,也被抬了回來。
傷兵們被絡驛不絕地抬著從高台之下經過,看著那些鮮血淋漓,缺胳膊少腿,嘶聲呼痛的傷者,李恪臉色蒼白,身軀微微發抖。
而更讓他震顫的是,戰死的武威士兵,此刻正在距離他不遠的地方,被一個個的在平地之上碼得整整齊齊,有士卒蹲在地上,一個個地在登記著什麼。
短短的半個時辰,不算受傷的,光是那一排排的死者,便足足有四五百人之多。
“這就是戰爭。”李澤看著李恪道。“死亡和鮮血才是戰爭的主旋律,殿下,如果說要以霸道,王道製勝的話,那麼這樣的場景,就會一次又一次地出現。”
“太傅,霸道,王道是沒用的嗎?”
“當然不。”李澤道:“他們可以是輔助,可以是威嚇。拳頭隻有沒打出去的時候,才是最有威脅的,一旦打出去,那就彼此知根知底了。”
尤勇匆匆地走了過來,抱拳向李澤李恪行禮。
“尤將軍辛苦了。”李澤點了點頭。
“虧得節帥早有準備,成功地蒙騙了敵人,修建了這道夯土牆以作倚仗,不然我們的這些士兵,真是很難頂得住這等烈度的進攻。”尤勇臉龐潮紅,看得出來,他也很緊張。
“興許還有那麼一兩次,但也就如此了。”李澤道:“衛州那邊,差不多已經完成了,好消息,說不定馬上就要傳來。”
尤勇臉上帶上了喜色:“那就太好了,不過我現在有些擔心河東兵那邊,朱友貞的宣武軍比起此刻的魏博兵,可還要厲害得多。”
“當然,魏博兵除了田悅所部之外,其餘的很多都已經三心二意,但宣武可是沒有任何退路的。他們肯定會拚命。不過千牛衛已經過去了,以防萬一。”
長治方向,朱友貞抹了一把臉上的血和汗的混雜物,長長地噓了一口氣,他終於打穿了李存忠的防線,將包圍圈撕開了一條大口子。
“通知田悅,我這裡已經打開了口子,讓他立即調集部隊隨後跟上,徹底擊敗河東軍,打破包圍,然後與潞州曹帥的部隊前後呼應。”朱友貞興奮地道。
“將軍,你看!”朱友貞的話音未落,便看到在遠處,一支部隊正迅速地向著他們這個方向而來,鼓聲隆隆,正在奔逃的河東軍部,紛紛從兩翼向著這支部隊的後方集結。
為首的將領,一身火紅色的戰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