丁儉用力地揉了揉臉,再使勁地拍打了自己幾下,以便讓自己更清醒一些。連續好幾天,他都隻睡了一個時辰。
春耕已經開始了,本來就很忙。偏生這個時候,與吐蕃人的大戰也正如火如荼。隨著河東糜亂,再也無法向銀州的左武衛提供糧草,這個重擔便落在了河中的身上。一攬子事堆集到了一起,他這位河中刺史,頓時便忙得不可開交了。
好在一向桀驁不馴的河中大戶們,在這個當口,反而像是轉了性子,隻要丁儉開口,他們竟是無不依從。短短的時間之內,丁儉倒是籌集到了數十萬擔糧食。
隻是這些糧食要運到銀州送到軍前卻也是極其不易,因為現在河東亂成一團,突入河東境內的吐蕃騎兵不斷地襲擊運糧通道,一不小心,辛苦籌集來的糧食,便會被搶或者被毀掉,十成之中,最多有五六成最終能送到。
在經曆了數次被劫奪之後,運糧的便不再是民夫了,而是改成了屠立春的左威衛的軍隊護送。左威衛騎兵不停地追剿吐蕃騎兵,與步卒一起配合,艱難地保護著這條糧道。
至於這些河中大戶們為什麼突然這麼聽話,這麼服從大局了,丁儉自然心中有數。對此,他隻能是在心中冷笑數聲,機會他已經給了無數次,但奈何有些人一門心思地往死路之上奔,竟是絲毫沒有回頭的意思,那也就休怪他心狠手辣了。
現在的丁儉,內心其實是極其痛苦的。
因為他的出身,與河中的這些大戶何其相似也。隻不過他的家遠在荊湘罷了而已。有時候夜深人靜之時,他也會捫心自問,如果同樣的事情,發生在自己的家鄉,發生在自己的家族裡,家裡的那些長輩們會如何做呢?
是深明大義,舍小家為大家?還是會不顧國家利益,而隻想保全家族利益呢?
再三權衡,反複思量,他駭然發現一個事實,如果真是這樣的話,隻怕自己的家族的反應,與河中的這些人,不會有太大的差彆吧!
這讓他痛苦不堪。
他師從章回,自來一直便是心懷家國天下,要不然,他也不會棄了在荊湘的高官厚祿,追隨恩師到了武邑。
起初之時,他反對李澤的很多政策,認為朝廷統治的根基,絕不是在那些升鬥小民身上,而是在那些富戶,大家族身上,認為隻有團結了這些人,才能聚集起更多的力量。
李澤沒有與他爭辯,也沒有試圖用大道理去說服他,有官職去壓迫他,而是將他派到了翼州任刺史。
翼州是最早支持李澤的,也是李澤新政進行的最為徹底的一個州治。丁儉上任之時,這裡一切都已經形成了規矩,做任何事情,都有著自己的章程,丁儉這個刺史,要做的事情並不是很多。因此,他有著更多的時間,來調查,來研究,來對比。
當然,他也有很多時間,來研究李澤寫的一些小冊子,比方說政治經濟學等等。
在翼州,他看到了一個沒有豪強大戶的地方,生機煥發,一天好過一天。他看到了官府的治理深入鄉、裡,甚至到了一家一戶。看到了義興社這個他曾經不屑一顧的組織,在鞏固官府統治方麵發揮著愈來愈大的作用。
仍然有富戶,有地主,但三成的租金,不管在哪裡,都是極低的。他看到了武威錢莊以極低的利息貸款給農戶,幫助他們購買農具,耕牛,甚至於一些雞鴨豬等。在翼州,高利貸是無法生存的,一來沒有人會去找他們貸款,二來,官府也極為嚴厲地打擊這種行為。超過三分利,即被判為非法,一旦被查獲,放貸者便將血本無歸,還會被課以高昂的罰款。
而供銷合作社則會在隨後跟進,農戶的產出,被以相對公平的價格收購走,農戶都不用自己擔心售買問題。農忙季節,義興社組織一個又一個的合作組,逐戶幫助春耕,農閒時候,他們又組織大家興修水利。
在翼州,每個人都是忙碌的,哪怕是婦孺老子,都能找到適合他們做的工作,孩子,自然是要上學的。一個個學堂的建設,把這些孩子都收了進去,作為一個儒家子弟,能在一些偏僻鄉村裡也能聽到琅琅的讀書聲,這的確是一件令人心曠神怡的事情。聖人所言的有教無類,在翼州得到了真正的實現。
而在自己的家鄉,在那個以富庶著稱的地方,這樣的事情,都還是一件奢望。讀書,仍然不是貧苦人家的孩子所能涉及到,他們,也需要幫助家裡分擔一些事情。
翼州數年,讓丁儉的心思起了很大的變化。
原來,所謂盛世,就是這麼簡單不是嗎?
丁儉知道這是李澤想用事實來教育他。而事實上,他也的確被教育了。
在翼州,他學到了很多。
然後,他到了河中。這個還沒有實施李澤新政的地方,丁儉還想最後掙紮一下,他想把自己在翼州所學到的這一些,與河中的這些豪強富戶們一起共享,融合,貫通,找出一條共建共榮的道路出來。
在內心裡,與其說是幫助河中這些人,不如說他是想找出一條路子,將來能在自己的家鄉施展。畢竟,他也是豪門大家的一員,他不想將來隨著李澤勢力的擴展到了自己家鄉的時候,自己的家族成為這股洪流之中的犧牲者。
但是,他失望了。
豪門大戶的頑固他早有預料,也作了充分的迎接困難的準備,但他萬萬沒有想到的是,這些豪門大家在黔驢技窮之後的反撲,竟然是如此的喪心病狂。
這讓丁儉的內心充滿了挫敗感。
或者李相說得很對,大唐要想再一次的興盛起來,就必須要打碎一些枷鎖,重構新的社會秩序,並製定一套嶄新的政策與過去進行切割。
案上的琉璃燈盞,散發出柔和而又明亮的燈光,丁儉怔怔地看著燈光出神。
事情馬上就要發生了,而這些事情的發生,也代表著自己的全麵失敗。
不,這也會是自己的新生。
大堂之外響起了腳步聲,聽到這彆具一格的一輕一重的腳步之聲,丁儉便知道是誰來了。
內衛頭目,田波,一個瘸子。
同時,他也是李澤最為信任的人之一,是李澤的心腹嫡係,鎮州朝廷統治區域內的黑暗世界的領導者。
打從內心裡講,他一點兒也不希歡這個人。
雖然田波從來都是笑臉示人,不管與誰說話,交往,總是習慣性地佝僂著腰,似乎顯得很謙虛,很卑微,人畜無害,但像丁儉這樣位份的人,自然知道內衛是乾什麼的,知道田波那謙和的笑容背後,暗藏著的淩厲無匹的手段。
“都已經清楚了嗎?”看著扶著橫刀站在自己麵前的田波,丁儉指了指麵前的椅子,邀請對方坐下來談。
田波微笑著:“早就一清二楚了。丁刺史,城內那些人已經做好的接應的準備。”
丁儉的眉毛抖動了幾下,“連城門都有他們的人嗎?”
“南城門。”田波道。
“時間呢?”
“就在明天。”田波道。“刺史不是又從各地籌集了不少的糧食嗎?這一次從各地押到府城來的可就不僅僅是糧食了,內裡藏著大量的兵器,更重要的是,押運的人,不再是普通的民夫,而是他們的士兵了。”
“當真是癡習妄想。”丁儉怒道。
“倒也不算是癡心妄想。”田波道:“他們把時間算得極好,明天各地的糧食押運,會在同一時間抵達南城門,南城門是他們的人,自然會輕輕鬆鬆地放他們過關進城,再加上他們在需人本身的人馬,那就有足足數千人手了。現在城內在他們看來是最為空虛的時候,屠大將軍的左威衛已經離開了,短時間內是無法回還的。隻要他們占領了府城,而偽梁敬翔那邊,早就準備了一支兵馬伺機而動,如果我們沒有準備,他們的確是有很大的機會成功的。”
丁儉長歎了一聲:“天堂有路他們不走,地獄無門他們偏偏就要瞎闖,田將軍,你準備什麼時候動手?”
“我來就是跟丁刺史說一聲,今晚,我們就要動手了,先肅清城內的叛賊。”田波道:“現在城內,外鬆內緊,各路人馬都已經準備妥當,一旦動手,便會封鎖整個府城,不讓消息泄露出去,明天,那些人抵達的時候,李波率領的一支騎兵亦會按約定返回,這些叛賊,將會統統在城下被消滅。”
“敬翔派出去的那一支人馬呢?”丁儉狠聲道:“不會讓他們就這麼逍遙吧?”
田波嘿嘿一笑:“哪有這麼好的事情,明天,我們會放出假消息,引誘那支軍隊快馬加鞭往府城而來,而在半途之上,迎接他們的將是屠大將軍的伏兵,這一次我們從定計,到最後的收獲,足足用了大半年的時間,如果沒有充分的收獲,豈不是要虧大本?”
丁儉揮了揮手:“那就動手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