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色陰沉沉的,厚厚的鉛雲如同要從天上壓下來,風漸漸的大了起來,一個浪頭接著一個浪頭,一隻隻海鳥低空掠過,唰唰地竄過激起的浪花,繞著高聳的桅杆飛了幾個圈子,在一聲聲淒厲的鳴叫聲中展翅飛向了遠處。
潘沫堂站在船頭,伸手在空中撈了一把,湊到鼻間聞了聞,似乎嗅到了什麼味道,臉色愈發的嚴峻起來。
“傳令,所有戰船,靠近海岸航行。”潘沫堂沉聲道。
“老大,天氣有變?”身邊,一名大胡子將領抹了一把胡子上的水珠,低聲問道。
潘沫堂點了點頭:“元明,這一次的風浪恐怕還不小,看這天色,隻怕最多一到兩個時辰,就會來了,讓所有大船居於外側,小船位於中間,保持安全間距。”
“遵命!”唐元明。
伴隨著桅杆刁鬥之上旗號飛舞,號角聲聲,整支艦隊開始改變隊形,從原本的兩路縱隊慢慢地變成了菱形,大中型船隻位於外側,小型戰船居於中間,慢慢地向著海岸線靠近。
風漸漸地大了起來,所有的戰船都落下了帆,即便是定遠號這樣的大型戰艦,也不再先前那樣平穩而是顛簸起來。
“距離舟山大概還有多遠?”看著水兵們忙碌地將船上那些容易被移動的東西一樣樣地固定起來,潘沫堂問道。
唐遠明從懷裡掏出一張羊皮圖紙,再抬頭仔細地觀察了一番,道:“潘將軍,以我們現在的速度,大概還要兩個時辰左右。看樣子,這場風浪是避不開去了。不過您也放心,大家都是老手了,也不是沒有遭過風浪,應付得來的。”
“這一次隻怕有些凶險。”潘沫堂搖了搖頭:“傳旗號告訴大家,一定要小心,戰兵們都進艙,必須要留下來操縱船隻的人,都給我用繩子將自己固定好。”
“明白了!”
暴風雨如期而至。
先是狂風掀起排天濁浪洶湧而來,緊接著便是暴雨如注傾下,在大自然的威力麵前,人類顯得極其渺小而無助,即便是定遠號撫遠這樣的大型戰艦,此刻也如同玩具船一般,時而被巨浪高高托起,時而又隨著海水深陷到穀底,頭頂之上,海水雨水一齊澆將下來,根本就分不清彼此。
高高的刁頭之上,信號兵們將自己死死地捆在桅杆之上,此刻什麼軍號旗號都已經不再起任何作用,唯一能夠彼此聯係的,便是刁頭之上安裝的琉璃燈。琉璃燈是被安裝在一個木盒子裡,木盒子的四麵側壁上都有著一個個的圓形孔洞,孔洞裡鑲嵌著顏色不一的琉璃,洞孔之外,則安裝著一個個的合頁,可以掀開和半閉,唐軍水師便是利用燈光的變化,使得各船之間能夠彼此聯係。
這種特製的琉璃燈,充分利用了特彆磨製的琉璃與精巧的設計,使得光線被增強,這大大增強了唐軍水師在惡劣條件之下彼此聯係的手段,也極大地增加了他們的生存力。
定遠,撫遠,鎮遠三條大型戰艦,各自領著一支分艦隊,此刻,也都以這三支大型戰船為首,構成了三個與風浪搏擊的集團。
潘沫堂雖然比彆人少了一隻手,但整個人卻似乎長在了甲板上一樣,隨著戰船的起伏,人也起伏不定,僅僅憑著右手的鐵鉤子鉤著船舷,便穩穩地立在船上。眼睛死著前方,嘴裡不停地下達著命令,由身後的水兵們將命令接力傳遞到桅杆之上的傳令兵那裡,再由傳令兵利用燈光將命令下達到各個戰船。
唐軍水師艦隊,艱難地與風浪搏鬥著。
風浪之中,偶爾有慘叫之聲傳來,潘沫堂卻是神色絲毫未變,這樣的事情,在他這一輩子之中,不知看到過多少次,在這樣的風浪之中,每個人在完成任務的同時,也隻能依靠自己來保護自己。沒有誰能幫得上你的忙,稍不小心,就會成為海中魚蝦的美食。
不得不說,這種專門為戰鬥而打造的戰船,在構造之上,要比一般的商船不知強上多少,在與風浪搏擊之中,生存的能力也要更強。潘沫堂很清楚,如果自己還是帶著以前做海盜時的那種由商船改造而來的戰船,遇到這樣的風浪,隻怕便會損失慘重。
在大海之上,海盜最怕的不是官兵,因為打不過還可以逃。一般而言,海盜對於大海的熟悉,要比官兵們強得多,但遇上這樣的天氣,便也隻能自歎倒黴。
時間似乎過得很慢,慢得好像每一秒都有一年那麼漫長。
時間又似乎過得很快,似乎在轉眼之間,風暴便消失無蹤,大海重新恢複了平靜,頭上的鉛雲不知何時已經散去,太陽從雲彩之後鑽了出來,重新將溫暖布灑人間。
潘沫堂長長地籲了一口氣,隻覺得渾身上下都酸痛不已,很想就這樣一屁股便坐在甲板之上,攤開了四腳好好地睡上一覺。但一看那些已經癱倒在甲板上的水兵,他卻又強行讓自己站得更挺拔一些。
唐元明踉踉蹌蹌地奔了過來,風浪最大的時候,他親自去掌舵了,這個時候已是疲憊不堪,額頭之上鼓起了老大的一個包,倒像是長了一個角一般。
“不要緊吧?”潘沫堂問道。
“沒事,不小心撞在舵把上了。”唐元明嗬嗬笑了一聲。“回頭抹點豬油,揉一揉,明天差不多便消腫了。”
“讓兄弟們起來,去換了濕衣服。再讓夥頭兵馬上熬幾鍋薑湯,給弟兄們暖暖身子。”潘沫堂道:“傳令給其它戰船,原地拋錨,讓大家休息一下再起航。同時,讓他們把各自的傷亡數字報上來,問一問有沒有船隻損失或者受創?”
“好呐!”唐元明道。
與風浪這樣乾上一場,可真比打上一場海戰還要累得多。關鍵是他們在成軍之後發生的多次戰鬥,都是他們以壓倒性的優勢摁頭敵人打,這一次,卻是老天爺把他們摁在海麵之上摩擦,彆說反擊了,連自保都很困難。
看看平時那些一個個生龍活虎的漢子此刻一個個跟些小羊羔似的模樣,就知道他們有多累了。
刁頭之上的阮二此刻也是鼻青臉腫,他呆在這個小小的刁鬥裡,不時還要傳遞命令,雖然將自己捆著,但腦袋卻時不時地就會撞在四壁之上,摸著頭上的好幾個大包,阮二嘶嘶呼痛。
聽到唐元明在下麵的呼喊之聲,阮二這才解開了身上的綁繩,站了起來,從腰上拔出了紅藍兩麵小旗子,用力地揮舞起來。琉璃燈早在風浪平息,天色放亮之後,他便熄去了,這裡頭的燈油,可寶貴著呢。
下達遠了命令,他習慣性地又抽出了腰間的單筒望遠鏡,這玩意兒可就更保貴了,整個定遠號上,除了大將軍潘沫堂之外,就隻有他配了一個,平素寶貝得跟個什麼擬的,便是唐元明想要借去玩一玩兒,都要給他說好半晌的好話兒才行。
轉著圈子觀察著整支艦隊。
似乎鎮遠和撫遠兩支分艦隊的情況,比他們這裡要慘上不少,因為阮二看到了海麵之上的一些飄浮物,似乎另外兩支艦隊都有船隻沉沒了。也是,他們這支艦隊有潘大將軍這樣的老手坐鎮指揮,另外兩支艦隊的長官,經驗可就要差多了。
這讓他心裡浮起了絲絲的悲哀,也不知有多少兄弟,就此回歸大海了。相信用不了多外,他就會知道答案了。
半轉身子,他看向其它的地方。
暴雨之後的風景,總是另有一番風味。
遠處影影綽綽的山脈,在望遠鏡中顯得很清晰,有一道彩虹一頭在無邊無際的天空之中,另一頭,卻搭在了最高的那座山脈之上,有無數的鳥兒正展開雙翅,從那道彩虹門下穿過。
緩緩地轉動著方向,眼睛裡出現了無數的海鳥,先前暴風雨的時候,不知他們躲在哪裡,此刻卻成群結隊地飛了出來,向著他們的艦隊飛來。阮二很喜歡這些海鳥,有時候在大海之上漫長的航行過程之中,這些海鳥是他最好的同伴,它們也不怕人,經常會停在刁頭的邊緣,與阮二互相打量。
海鳥停留在了桅杆之上,停留在了他的刁鬥邊沿,耳邊傳來他們清脆的叫聲,阮二頓時覺得神清氣爽。
再次轉動身體,他的身子驀然一僵,本來軟軟地靠在牆壁之上的身體一下子挺直,身子前傾,一隻眼睛下意識地閉得更緊,另一隻卻是睜得更大。
望遠鏡中,出現了一條船隻。
不,不是一隻,是好多船隻,他們零散地分布在遠處的海麵之上,如果用肉眼看,現在的他們或者隻是一個個不經意的黑點,或者根本看不清楚,因為此刻在他的望遠鏡中,那些船隻,也不過隻有巴掌大小,但以他的經驗卻知道,這是一些個頭很大的海船。
此時此刻,突然出現了這樣多的船隻,那就隻有一個可能,那是與他們一樣,一支成規模的艦隊。
那是他們此行想要打擊的目標。
嶺南水師。
“發現敵軍戰艦!”他大聲地吼叫了起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