韓琦的言語,已幾近赤裸裸的了。李恪臉色數變,卻終是沒有言聲,反而轉過頭去,看向了遠處緩緩流淌的粟河水。
見到此情此景,韓琦心中長歎了一聲。
他知道,前些時日,向蘭來過一趟,二人相見的地方,便是在現在他們所處的這個亭子。必然是向蘭跟李恪說過了什麼,所以李恪今天在自己說出這樣的話來之後,才顯得如此平靜。
不管向蘭說過了什麼,還是向氏在謀劃什麼,韓琦都不認為有什麼成功的可能。
陰謀詭計在如山的實力麵前,永遠如同紙一般的脆弱,那手輕輕一捅,就會破的。隻有弱者,才會煞費心思的去準備什麼陰謀詭計,而實力強悍者,隻需要一步一個腳印,紮實的走下去就好了。
就像現在的李澤,如果他想要代唐而自立,根本就不需要多做一些什麼,隻需要接部就班地布置大軍,拿下洛陽,拿下長安,一切便順利成章,到時候,隻怕自有人將一件皇袍披在他的身上。
韓琦本來希望李恪此時能對他坦承相見,能把向蘭的謀劃,對他合盤托出,這樣,他至少心中有個底,能做出一些最基本的判斷,但現在看起來,皇帝根本就沒有這個意思。
換而言之,在皇帝的眼中,他們這些人,隻怕是已經沒有多少用處的人了。
也是,這些年來,自己也好,薛平也好,雖然努力過,掙紮過,但在李澤密織的蛛卻是愈來愈無力了。
眼下,李存忠明顯已經放棄了。
而薛平,想必在當時抓住那些刺客的時候,心裡就像現在自己一樣,拔涼拔涼的吧。所以這才回轉西域,遠遠的躲開,做一個眼不見,心不煩?
陛下,老臣早年沙場征戰,身上傷痕累累,這些年來,年紀漸大,每到風雨濕寒之天,便疼痛難耐,實在是難以勝任公務了,今日來見陛下,本也是存了告辭之心,見過陛下之後,老臣這便要去見李相,辭去這身上的職務,安心回家養老去了。韓琦有些悲愴地站起來,雙手抱拳,深深的一揖到地。
李恪吃了一驚,呼地站了起來,看著韓琦。
雖然說在他心中,韓琦他們這些年來,對於改善自己的處境並沒有多少的幫助,但終究是對自己也算是忠心耿耿的,即便將來如向蘭所說,自己能真正重握大權,但像韓琦這樣有本事又忠心的人,卻還是有大用的。
韓卿這是要棄我而去嗎?他上前一步,拉住韓琦的手,道:韓卿,將來等來我回到了長安城,重握了大權,還需要與韓卿一起,重現大唐輝煌呢!到時候,我們再把薛都護召回來,有韓卿,薛都護,向帥等人輔佐,大唐中興可望啊!
韓琦苦笑地看著李恪:陛下,您將置李相於何地?
李恪鬆開了韓琦的手,後退了兩步,看著韓琦道:李澤若在,我必難以真正掌握大權,韓卿,我與李賊之間,終究隻能存在一人。
韓琦仰天長歎。
他最擔心的事情還是發生了。
皇帝心中起了殺心。
可問題是,怎麼才能殺得了李澤?
就算能殺得了李澤,如何善後?
如今北到大漠,南至荊湘,東至山東,西至甘肅,不論文臣武將,儘皆出自李澤之手,即便是那些最基層的親民官,又有幾個不是從武威書院出去的?
真要殺了李澤,隻怕這天下立時便將大亂。到時候,那才是死無葬身之地。
陛下,不管向氏對您說了什麼,承諾了什麼,老臣都認為絕不可取。韓琦道:這是取禍之道啊。
照韓卿這麼說,我這輩子就隻能當一個傀儡了嗎?或者在某個時日,像我父親那樣,變得不死不活,成為一個活死人?李恪怒道:時至今日,已是你死我活了,那裡還有緩衝餘地?
韓琦倒退了兩步,隻要陛下不妄動,臣即便粉身碎骨,也要保陛下平安。
韓卿,你保不了的。你要是保得了,我父皇也不會是現在這個樣子了。李恪咬牙道。你還有什麼手段能保得了我呢?
有!韓琦道。
你倒是說說看。李恪不置可否地道。
陛下,再過些時日,對於偽梁的大規模進攻,便將開始。到時候,朝廷必然是要舉行規模盛大的誓師出征的,而李相,必然也會親自披掛上陣,親臨前線指揮。這樣盛大的儀式,陛下您是必然要出席的。韓琦道。
哪又如何?不過是做一個泥菩薩,坐在哪裡看李澤表演罷了。李恪冷笑著道。
到時候百官雲集,大軍集結,陛下可在此時有所動作。韓琦深深地吸了一口氣。
李恪大奇,這樣的場合之下,自己能有什麼作為?
你什麼意思?
陛下,這個時候,你可當著文武百官三軍將士的麵,表示自己願意禪位於李相。韓琦的話石破天驚,一語既出,驚得李恪倒退了數步。
你,你,韓琦,你是李澤派來的說客嗎?想讓我將祖宗江山拱手相讓?李恪尖聲道,臉孔扭曲,憤怒不已。
陛下自然知道老臣不是李澤的人。
既然不是,為何如此?
這是老臣為陛下所謀的最後一策,也是不得已的一策。韓琦沉聲道:陛下,李相大勢已成,其他任何手段都難以逆轉,唯有將其逼到懸崖邊上,或有還有轉機。
我不懂。李恪憤然道。
陛下當眾禪位,李澤有兩個選擇。韓琦道:其一,順水推舟,就勢答應了陛下。則陛下失國,但可保身,而李澤為了自己的名聲,必然不會加害於陛下,至少也要封陛下一個王位,尋一處山水優美的地方讓陛下安然過活。
其二,在這樣的場合之下,李澤為了不有大的動蕩,不讓天下物議影響到他進攻洛陽,長安,因而不答應陛下的禪位,而他以臣子之身,卻逼得陛下當眾行此舉,他肯定要當眾向陛下請罪並安撫陛下,陛下可就此要求李相宣誓效忠。如此一來,至少李相在拿下洛陽,長安之後,不會馬上行那謀逆之事。如此,我們便能爭得更長的時間,緩緩布置。到時候,天下已經歸於一統,兵甲入庫,馬放南山,李相的勢力便會弱了不少,彼時再招薛平歸朝,到時候,雖然仍然是李澤一家獨大,把握朝綱,但至少我們也有了一些與他相抗衡的本錢,然後再慢慢圖之。
韓琦所謀,是真正的老成為國,老謀深算之道。如果李恪真如此做,到時候被架在火上烤的李澤,還真是無可選擇。一旦真如韓琦所言,在拿下長安之後,所有的爭鬥,被限製在了朝堂之上,則李澤便要陷往以一團泥淖之中了。
要知道,李澤在北方如今是如日中天,雖無皇帝之名,卻有皇帝之實。但在南方,卻不是這樣的。
即便是兩浙,宣州這樣已經歸順了的地方,到時候亦必然會有所反彈,要選擇忠於皇帝而謀取更大的利益。
李恪一旦在長安真正地登上皇位,李澤縱然還能獨掌大權,但頭上可就壓上了一座山,而薛平韓琦等人,又都不是泛泛之輩,再加上一個向訓手中所有一定的軍事實力,朝堂上的爭鬥必然會激烈無比,而到了這個時候,李澤想要快刀斬亂麻地解決問題,幾無可能。
而同時,李澤改革天下的政治理念,也必然會受到抑製,南方的豪族大地主仍然存在,他們會成為皇帝最忠實的基本盤而與李澤對抗。真到了那個時候,李澤的改革計劃,指不定就會在一次次的妥協之中變成了改良計劃,從而影響到他布武天下,打造一個前所未有的盛唐帝國的大計。
韓琦充滿希望地看著李恪。
李恪卻是冷冷地看著韓琦。
此刻的李恪,並沒有去用心聽韓琦後麵所說的是什麼,他滿腦子想的都是當自己當眾說出禪位而李澤欣然笑納的場景。
以李澤如今在朝廷之中的勢力,隻怕當時便會時三軍齊呼萬歲,興高采烈的一副場景吧。丟掉了祖宗江山,自己縱然能苟活於世,又有什麼意思呢?
韓卿,我明白你的意思了。冷冷的丟下這句話,李恪轉過身去,負手而立,不再發一言。
韓琦悲愴地看著李恪的背影,他知道,自己最後的努力,也終於化為了泡影。皇帝根本就沒有聽進去。
他跪伏在地上,鄭重地行了三拜九叩的大禮。
遠離這亭子的地方,一大群政經學院的學生,瞠目結舌地看著這一幕。
這樣的場景,太不尋常了。
這樣隆重的禮節,除非是在國家最盛大的典儀上麵才會出現,否則,臣子根本就不需要如此行禮,拱手揖禮才是常態。
他們聽不到韓琦說了什麼,也不知道韓琦這樣做是為了什麼。
行完了禮的韓琦,有些艱難地爬了起來,轉身搖搖晃晃的離開了亭子,徑自向著外麵走去,所過之處,學生們紛紛側身讓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