陳長平輕輕地撫摸著自己胯下烈焰的頸部,安撫著這個明顯有些亢奮的夥伴。眼睛卻瞅著前方不遠處兩支正絞殺在一起的騎兵隊伍。
這是兩支探路的騎兵狹路相逢了。
一柱香之前,他接到前鋒報告,遭遇敵軍。
一柱香過後他趕到戰場,雙方的戰鬥卻正是最激烈的時候。
他並沒有輕舉妄動,因為對麵煙塵滾滾之處,愈來愈多梁軍騎兵正在他的眼中顯現。
他不急,因為現在正在戰鬥中的兩支隊伍,自家的明顯占據了上風。
同樣是騎兵,但雙方還是有著較為顯著的差異的。就像陳長平以前跟柳成林所的那樣,戰事的時間被拖得越長,對於唐軍便越有利。
現在的李澤控製著整個漠南漠北,包括河套,青塘等地,都是現成的養馬的好地方。大量的夷族內附,也使得他們並不缺養馬的好手,這便讓他們在戰馬的選擇之上遊刃有餘。可以根據部隊的特性來選擇適宜自己的戰馬。
像柳成林和李德這樣的騎兵,他們不約而同地選擇了眼下這種爆發力較差,但耐力悠長的戰馬。而像李澤的近衛親兵以及成德狼騎這樣的部隊,卻是選擇了爆發力強,短途衝刺極其恐怖的戰馬。
而這,都是根據不同的作戰的需要來確定的。
梁軍,可就沒有這個便利了。雖然他們還是可以通過各各途徑獲得戰馬,但是,根據部隊的作戰特點來選擇需要的戰馬,這種是一件奢侈得無法想象的事情了。隻要符合戰馬的基本條件,他們就照單全收。
所以梁軍除了最精銳的那一批,也就是將軍們的親衛這種類型的之外,剩下的,大略隻要是匹戰馬,就蠻不錯了。
這便造成了他們在作戰之中的差次不齊。
短時間的作戰,對付比他們差的敵人,這種差次不齊不會得到體現,因為還沒有表現出來,敵人便已經被他們消滅了。但現在,他們碰到了與他們棋鼓相當甚至更勝一籌的對手。
這個缺點,立時便暴露了出來,隨著時間的推移,被越放越大。
戰爭,是一個集體的運動。不管是步兵,還是騎兵,有組織的集體,總是要比勇冠三軍的個人更能發揮出優勢。
這兩支各自千餘人的騎兵碰撞到一起之後,最初之時,可以說是棋逢對手將遇良才,殺得難解難分,但廝殺一段時間之後,唐軍的優勢愈來愈明顯,因為他們不論在什麼時候,總是保持著集體的優勢,哪怕被衝散了,隻有零散的幾騎在一起,他們也能組成一個小小的集體共進退。
而梁軍,總會出現落單者。
這不是他們不想跟上大部隊,而是他們的戰馬出了問題。
落單,差不多就意味著死亡。
稍微的不協調,稍微的錯疏,在騎兵這種在高速運動之中作戰的個體而言,便是老大的一段距離。
於是,死亡的陰影,便會緊跟著降臨。
如果是在平時,還可以逃,但現在,卻是在兩路大軍間,逃回去,隻怕也是沒有好下場的,沒有那一個將領會容忍這樣在兩軍陣前的認慫的部下,這會極大地挫折軍心。
於是,便隻能死戰到底,哪怕就是竄逃,也隻能在兩支部隊這個空間之中殿轉騰挪。
陳長平輕鬆地等待著對方先出牌。
這就是占據先手的優勢。後發者,總是能占些便宜的。
他不相信對麵的梁軍將領會眼睜睜地看著自己的部下當著這上萬人的麵被屠殺殆儘,這同逃跑,投降一樣的會極大地打擊士氣。對於將領的威嚴也是極大的打擊。沒有誰會願意為這樣的領導者賣命。換作自己,也必須要作出應對。
果然,對麵一支約兩千餘人的騎兵出現了。
陳長平看著戰場中央的自己那支大約還剩下一半的騎兵,應為敵人援軍的出現,而立即作出了明顯的陣容改變。占據著出去優勢的他們,舍棄了正在被他們圍剿的對手,在極短的時間內,重新組成了鋒矢陣形,然然悍然無畏地迎衝向了是他們四倍的騎兵。
他們是誘餌,他們也是先發者,是敢於舍棄自己的生命為主力創造戰機的勇士。
說起來,這隻是一個簡單的戰術動作。
他的操作有一個極其重要的前提,那就是必須在戰場之上占據絕對優勢的時候才能使用。而現在,唐軍已經創造出了這樣的機會。
但有一個必須讓人正視的問題就是,創造出這個機會的先發部隊,必然會麵臨著重大的損失,而他們的損失,則正是主力部隊的勝機。
五百騎兵迎頭衝擊數倍於他們的敵軍,他們麵臨的壓力可想而知,一次對衝之後,還能剩下多少人根本無法預測,但正因為他們這一次的衝擊,卻會讓敵人的陣形被遲滯,高速作戰的騎兵是無法停下來的。
這個時候,作為後發的一方,則可以輕而易舉地選擇對手最為薄弱的肋部切入,而敵人,沒有多少反應的機會便會迎來大麵積的傷亡。
然後便是往覆循環。
重新戰據戰場優勢,迫使敵人不得不作出新一輪的應對,而己方則再一次重複先前的操作。
很簡單,但極其實用。
而在這樣的鑼對鑼,鼓對鼓的當麵硬撼之中,雙方都無可選擇,如此,優勢也會被一點一點的擴在。
簡單的,往往也是最好用的。
簡單的,也是最難被破解的。
陳長平打了一個手勢。陳長貴一聲長嘯,兩腿一夾戰馬,麾下一千五百騎兵已是隨著他咆哮著衝了上去。
最先出擊的五百騎兵撞上了對麵奔騰而來的狂浪,旋即浪花四濺,他們被狂流淹沒了,而梁軍的鋒矢陣形也在這一霎那變形,從一股無可阻擋的激流變成了一片大水漫灌。
這就是戰機。
陳長貴率領的騎兵,在最合適的戰機,如同一柄鋒利的長刀,從肋部深深地紮了進去。霎那之間,便在一片土褐色的洪流之中挫出了一道深深的黑色的傷痕。
黑色的長龍在土褐色的大水之中輾轉騰挪,將傷口愈撕愈大。
陳長平的嘴角露出了微笑。
最先出敵的一千騎兵,他不知道現在還剩下多少,那些剩下的,此時也應當融入到了陳長貴的部隊之中,真正的傷亡,應當在戰後才能統計出來。但那絕對會是一個令人傷感的數字。
不過這是值得的,因為他們帶給敵人的傷亡,遠遠超過自己的損失,而他們創造的戰機,更是這一次戰鬥的契機。
隨著時間的推移,下麵的戰鬥,又會回複到最早時候的模樣,而自己,需要等待的,便是下一次的機會。
這種戰術是契丹將軍耶律奇在武威軍事學院的騎兵課中講述的,這種戰術在契丹人最強盛的時候被發明出來並在戰場之上使用,一次又一次的勝利證明了他的行之有效。隻是後來隨著契丹勢力的衰弱,他們能用到這種戰術的機會愈來愈少。
隨後,他們在唐軍的騎兵之中,被再次重現了出來。
說起來對於騎兵的使用,契丹人,還真是有幾把刷子的。
而大唐的每一個騎兵將領,隻要是進入過武威軍事學院接受過培訓的,都不會對這種戰術陌生。
希望吳進能在這場戰鬥之中活下來。陳長平在心中對自己道。吳進就是第一支騎兵隊伍的牙將,一個很不錯的年輕小夥子。在這樣的時刻,這樣的機會之下,其實也不是每一個人都能勇氣將自己的生死置之度外去選擇這一條注定會把自己丟在閻羅王門前打轉的戰術的。即便是像他這樣的大將,也不可能來得及下達這樣的命令,因為騎兵的戰機,向來就是稍縱即白亮,抓住了就是抓住了,稍有猶豫便會失去。
一個平庸的將領,一個惜命的將領,在那樣的機會之下,如果沒有選擇迎頭去衝撞數倍於己的敵軍,即便在戰後,也不會有人去指摘他什麼。因為有著太多的借口可以來為自己怯懦開解。
比方說,殺紅了眼沒有注意到這個戰機的出現。
作優的或者平庸的,勇敢的或者怯懦者,便會在這樣的生死選擇的機會麵前,毫無遺露的暴露出來。
陳長平很欣慰這個自己一手提拔起來的將領,做出了對整體最有利的選擇,哪怕會因此而獻出自己的生命。
這樣的將領,如果能活下來,那麼必然會走上更高一級的崗位來讓自己發光發熱。
當然,如此死了,那就也到此結束。
優秀的軍人從不來少,但能活下來而且一步一步地走上高位的優秀軍人,卻向來不多。
這除了他們必須擁有先前所說的特質之外,還有另外一個說不清道不明的東西,那就是,運氣。
殺人如麻的陳長平從來不信神佛。但卻在每一次出戰之前,祈求自己能有一個好的運氣。
到目前為止,他的運氣很好。
看到對麵的梁軍將領終於按振不住全軍出動,看到陳長貴毫不猶豫地迎頭撞了上去,陳長平微笑著彈了彈弓弦,摧馬向前。
戰爭的良性循環,永遠是從一次小規模的衝突開始的,然後層層加碼,最終這些優勢會一點一點的積累形成勝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