徐泫坐在屋中,長籲短歎。
已是時近正午了,但他家的大門依然緊閉著。
徐泫的家在長安亦算是一個小康之家,而這,得益於徐泫長安縣副捕頭的身份。因為這個身份,這些年來,他也積攢了小小的一份家財。
但這個身份,卻讓他現在惶恐不已。
身為捕頭,這幾年來,他參與了不少抓捕唐人諜探的行動,更重要是,當初在梁軍入長安的初期,不少的大唐勳貴因為不肯屈服參與或明或暗的反抗而被抓捕時,他也都有參與。這些人,最後都被攆去了北地。
但現在,這些人回來了。
就是前幾天,長安縣捕頭的家被砸了。因為當年曾經被迫害的某些人的兒子在北地參加了唐軍,現在已經是一名校尉軍官,回來之後找上門去,當場便將那副捕頭毆傷,最後還將他拖走了,至今下落不明。
徐泫不知道這樣的噩運什麼時候會降臨到自己的頭上。
“爹,我餓!”兩個孩子,大一些的十來歲,已經懂事了,默默地坐在一側,另一個卻隻有五歲,還是懵懂的年紀,此刻抱著徐泫的膝頭,泫然欲泣。
家裡沒糧了。
城裡有賑濟的粥棚,但徐泫不敢去領。
“大郎,你不過是一個小小的捕頭,不過是奉命行事,也怪不到你頭上吧?”妻子田氏愁容滿麵,但兩個孩子挨餓,卻也由不得她不說話。
“你知道什麼?我做這個副捕頭,這些年來也不知得罪了多少人,現在隻怕有冤報冤,有仇報仇了。陳久就是一個例子。”
“你怎麼能和那陳久比,他都心黑啊!”田氏不滿地道:“人家做捕頭,家財萬貫,你呢,就這麼一個小院還是公爹留下來的。”
“這些年來,我也在城外置了一個小莊子,幾十畝地。”徐泫怒道:“你以為憑我的那點薪餉能做到這些嗎?彆人要抓你的小辮子了,隨時可以一抓一大把。你可知道這幾年來,我親手抓捕的北方的探子就有十幾個,還有那些走私北地物資的商人,現在這些人都揚眉吐氣了,能不找我報仇?那些人被抓到之後的下場,可都是慘得很。”
田氏頓時也不吭聲了。
半晌才道:“可這樣躲著,就能躲過去嗎?”
徐泫沉默了半晌,才道:“你收拾收拾,回娘家去,我聽說唐人的軍紀還是不錯的,斷不至於欺負你們孤兒寡母的。”
“我不回去,你也知道嫂嫂是個勢利的,以前有你,她對我們是巴結有加,這一次我去借點糧食,她就冷嘲熱諷的。”田氏頓時哭了起來。
“那也總比在家裡受我連累的好。被人嘲諷幾句又死不了人。”徐泫頹然道。
田氏一哭,娃娃們頓時也哭了起來。
徐泫心煩意亂。
咣咣外頭響起了敲門聲,徐泫整個人頓時一僵,田氏也當即捂住了嘴巴,一把將哭泣的老幺抓到懷裡,驚恐萬分地看著徐泫。
該來的都會來,躲是躲不掉的。
徐泫深深地吸了一口氣,大步走向外麵,手碰到門栓上的時候,回頭看了一眼抱著孩子的老婆,再看一看倚著門框的大兒子,眼眶一紅,卻終是回過頭去,拉開了大門。
外頭站著四五個士兵。
為首一人看了一此徐泫,道:“長安縣副捕頭徐泫?”
“在下正是!”心頭一跳,徐泫還是點了點頭。
“跟我們走吧!”軍士沉聲道。
“軍爺,能否讓我與家人交待幾句?”徐泫道。
“有什麼好交待的,我們還要去找其他人呢!”軍士道。
徐泫不敢爭辯,這幾個士兵沒有進屋,看起來也還和善,要是惹怒了他們,隻怕家人要遭殃,陳久的例子擺在那裡呢!
“好,我這便跟軍爺去!”徐泫跨出房門。
軍士上下打量了他一番,突然道:“你的公服呢?佩刀呢?腰牌呢?”
徐泫一怔,半晌才道:“再屋裡頭。”
“穿戴整齊,快一點。”軍士道。
徐泫雖然不明所以,還是趕緊回到了屋裡,一邊穿著這些他現在恨不得扔掉的身份的身征,一邊對緊跟進來的田氏道:“我走之後,你馬上去你兄長家,床下小箱子裡,還藏有五十兩銀子,你拿著緊要是再用,以後,以後你照顧好我兩個娃娃,就算是要改嫁也是可以的,隻是彆讓我娃娃改姓。”
田氏哭得跟個淚人似的。
穿戴完畢,徐泫抹了一把眼淚,親了親小兒子,又抱抱了大兒子,在外頭兵士一迭聲的摧促之中,走了出去。
一路之上,這幾個兵士又尋著了好幾個捕快,卻都是他以前的屬下,此刻卻都是一個個麵露驚慌之色。
長安縣衙,這個徐泫以前最熟悉的地方,現在看起來卻是極陌生了。衙門裡進進出出的,不再是以前熟悉的那些人,更多的是軍士。
“縣尊,長安副捕頭徐泫及其下屬七名捕快,都已經帶回來了,還有八人沒有找到蹤跡!”為首的兵士抱拳向堂上坐著的一人拱手道。
“有勞!”
軍士離開了大堂,徐泫等人垂首站在大堂之上,卻是連頭也不敢抬。
“徐泫,你還認得我嗎?”堂上那個被稱做縣尊的人問道。
徐泫抬頭,看著堂上的縣尊,很年輕,絕對不會超過二十歲,此時穿著一身青色官袍坐在大案之後,正盯著徐泫,但徐泫卻著實想不起來對方是誰了。
“永濟候府你還記得嗎?”
徐泫的冷汗唰地一下流了下來。
永濟候府被抄家,他參與了的。當時便是長安縣令帶著他與陳久一行人前去的。
“你,你是......”
“我是永濟候的次子馮瑛。”堂上縣令道。
徐泫兩腿一軟,卟嗵一聲跪了下來。
果然,該來的總是會來的,當年自己抄了永濟候的家,將永濟候一家都逮進了大牢,家產充了公,後來永濟候及其長子都被判了斬刑,而剩餘的人,聽說最後都被拿去與北地作了交換,現在,冤家回來報仇了。
“少候爺,當年我也是奉命行事的。”他顫聲道。
“沒什麼少候爺。叫我縣尊!”馮瑛輕歎了一口氣,卻是從堂上走了下來,將徐泫扶了起來:“當年永濟候府遭難的時候,我年紀還小,但卻仍然記得你的模樣。”
徐泫兩腿不停地打著擺子:“縣尊,小人從來沒有作過惡。”
“我知道。當年有些人欲對我家女眷輕薄,便是你製止了的,為此,你還與另一個人當場吵了起來。那個人我也記得,叫陳久。”馮瑛道:“此人被打斷了腿,現在就在長安縣大牢裡關著呢。”
徐泫眨巴著眼睛看著對方,這些事情,他是真想不起來了,但聽這話的意思,莫不是自己絕處逢生了?
“今日叫你過來,卻是與你有事說!”馮瑛看著對方道:“大唐重回長安,這長安的各級官衙,卻幾乎完全廢馳了,我添為這長安縣令,手下捕頭,衙役,卻是一個也沒有回來。所以隻能派軍士去尋你們回來做事。”
徐泫呆住了,半晌才道:“我們,做事?縣尊不是要追究我們的罪責嗎?”
馮瑛嗬嗬一笑:“我們也不是瞎找的,總是查探了一番的,你徐泫,還有堂中的這幾個,雖然有些小劣跡,但總體上來說,卻也還算過得去,沒有大惡。現在用人之際,過往的這些亂七八糟的事情,便到此為止,從今日起,仍然回縣衙來做事吧。”
徐泫以及另外幾個捕快,一時之間都是有些恍若在夢中。
“徐泫你便暫代長安縣總捕頭,接下來有太多的事情要做,你們這點子人手肯定是不夠的,你對長安縣是很熟悉的,所以接下來,把人手充裕起來,當然,必須要乾淨的,你明白我的意思嗎?”
不但沒有追究,還升官了嗎?
徐泫吞了一口唾沫。
“還有,這長安縣的六房主管,,也都跑得一個不剩,你都給我尋回來,找不到主管的,把原來的吏員找回來也行。”馮瑛接著道。
“是,屬下尊命!”徐泫此時已經完全反應過來了,一時之間,不由得神清氣爽,看來當初的一個小小的舉動,卻換來了今日的福報啊。
“再者,接下來一段時間,白日裡,你們要跟著本官做事,晚上,你們也要住在縣衙裡,有專人對你們進行培訓,現在的大唐,不是過去的大梁,也不是過去的大唐,規矩不一樣了,你們要好生學習,否則再觸犯了規矩,那就不能善了了。”馮瑛道。
“是,屬下這就去尋人。”
“快去吧,我希望明天我能看到這個縣衙裡捕快,衙役,六房都充實起來,這就是交給你徐泫的第一個任務。”馮瑛揮了揮手。
走出縣衙大門,徐泫看著仍然灰蒙蒙的天空,卻是感覺得一陣陣的神清氣爽。
“哥兒幾個,你們先去聯絡過去的兄弟,我得回家一趟,跟婆娘說一聲。”徐泫道。
“是,捕頭!”
徐泫邁開雙腿,一溜煙兒地向著家的方向走去。
家門口,田氏抱著一個,拉著一個,背上背著一個小包裹,正哭哭啼啼的鎖門準備離去。
“娘子,我回來了,我升官兒了,我沒事兒了!”徐泫大呼小叫地,惹得周圍的鄰居一個個從門後,窗後探出腦袋看向這一家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