薛仁忠全身披掛,手執一柱香,躬身將其插在了大案之上的香爐裡,直起身子,看著案後的木台之上新添的十數麵靈牌,淚水一下子忍不住奪眶而出。
隨著丁青,邊壩,洛隆,八宿等地相繼的陷落,一個又一個的族人連接殞落在這片土地之上。薛仁勇,薛仁義,薛仁孝這些嫡親的兄弟,連個完整的屍首都沒有落下。
薛仁勇在邊壩突圍的時候被曼格馬部騎兵所圍,受傷落馬,被戰馬踩成了肉泥。
薛仁義在洛隆力竭被擒,與薛均一樣,被曼格巴處以了五馬分屍之刑。
薛仁孝在丁青,城破之後又打了整整一天的巷戰,最後困居一幢房子之內,舉火自焚。
現在,敵人已經抵達到了昌都城外了。
“諸位弟弟,你們安心去吧。剩下的事情,交給我了。你們的仇人,我一個也不會放過,不將他們舉族殺得乾乾淨淨,薛仁忠必遭五雷轟頂!”
一把擦乾淨了臉上的淚水,薛仁忠轉身走出了門外。
大約五六百人列隊於石階之下。
這些人有一個共同的特點,要麼是姓薛,要麼便是與薛氏休戚與共的家臣,姻親。
“諸位,最艱難的時刻就要到了,但是,勝利的曙光也就在不遠處等著我們。”薛仁忠厲聲道:“時至今日,我也不妨告訴大家,大唐的援軍,早就到了昌都,隻不過他們還在等待著最佳的時機給予敵人致命一擊。而這個最佳的時候,就需要我們這些人創造出來。仁勇,仁義,仁孝已經用他們的鮮血和生命,做完了前半部分,剩下的後半部分就歸我們做了。”
“血戰到底,血債血償!”五百餘人振臂高呼。
薛仁忠雙手下壓,等到怒吼聲平息,接著道:“這一仗打完,活著的,可以不用再留在這裡了,你們想去哪裡,就去哪裡,便是回老家河東,也是沒有問題的。這一點,唐侍郎已經向我明確保證了。我們薛氏不再是罪人,而是大唐功臣,你們可以光鮮地回到故土去。”
下方人臉上頓時露出了期待之色。
他們對於自己回不回得去,其實並不抱多少期待,但是他們還有家人啊!當初他們被逐出來的時候,可是拖家帶口。在這裡,求活成了所有人的主題,其他的,那是什麼也顧不上了。而這些人也明白,如果一個人一生的所有目的僅僅隻是求活的話,那離徹底沉淪就不遠了。
如果他們以前就是這樣的話倒也罷了,可他們明明享受過榮光,知道一個人想要得到榮耀,想要超越普通人,需要怎樣的儲備。
但這些東西,在這片高原之上,是不可能得到的。
現在,他們終於得到了允許,看到了希望,他們可以回去了。至少,他們的家人可以回去了。回去了,就有希望。
“死了的人自不必說了。”薛仁忠道:“你們不僅會是大唐的功臣,同時,也是我們薛氏一族的功臣,我薛仁忠活著一天,就會供養你們的家人一天,如果我薛仁忠死了,我的兒子還活著,我的孫子還活著,也照樣會履行這一點。如違此誓,斷子絕孫,薛仁忠一脈,永無出頭之日。”
這個誓發得極是狠毒了。
“願為薛氏,流儘最後一滴血。”一名薛氏族人振臂高呼,然後大步出列,向著薛仁忠以及薛仁忠背後的那些靈牌跪下叩了一個頭之後,轉身大步而去。
一個個,一排排,神情激憤地重複著相同的動作,然後昂揚離去。
直到所有的人,都離開了這裡,薛仁忠這才轉身,小心翼翼地掩上了屋子的門。
唐得功站在高高的城牆之上,看著遠處依稀可見的曼格巴所部連綿不絕的營盤,在他的身邊,站著昌都名義上的王薩格爾,另一側,則是紅衣大喇嘛隆巴。
“倒真是有七八萬之眾呢!”看到薛仁忠走了過來,唐得功指著對麵,道。
“曆經了邊壩,洛隆,八突,丁青之戰,縱然還有七八萬之眾,但可戰之後,最起碼也損失了數千了。”薛仁忠冷厲地道。
“不錯!”唐得功道:“據探子回報,在丁青,代恩措巴損失了近兩千精銳戰兵。薛仁孝和張淼打得很不錯。”
薛仁忠鼻頭一酸,“仁勇,仁義也不錯。”
“當然。”唐得功道:“丁青一戰,打得代恩措巴都失態了,看到沒,現在連囂張的曼格巴也小心翼翼了,大概他也知道這一仗,可不是他想得那麼簡單,昌都可不是丁青。”
薛仁忠深深地吸了一口氣,昌都當然不是丁青。從他們占據這裡的那一刻起,所做所為,無不是為了今天這一戰。
現在昌都城內,光是薛氏能夠掌控的精銳戰兵便過萬,其它能作為預備隊上戰場的青壯,超過五萬,城內儲備了足夠的糧草,軍械,各類作坊一應俱全。他們要做的,便是與曼格巴打一場持久的消耗戰。
在這裡,他們是主場,曼格巴可是客人。
七八萬人聽起來的確是很嚇人,人數的確很多,但從另一個層麵講,七八萬人的消耗,也是一個恐怖的數字。要是不能一鼓作氣,對於客軍來說,後勤的消耗,就會是一個絕大的難題。曼格巴七萬人中,倒有一多半的人,要用在後勤的輸送之上。現在已經打爛了的昌都地區,可提供不了這麼多人的消耗。
更何況,為了應對眼前的戰爭,薛氏已經提前將整個昌都所有能找到的人丁,糧草,牛羊全都給搬到了昌都城內。
所謂堅壁清野,不外如是。
彆看曼格巴打下了那麼多的地方,但在這些地方,他不可能找到任何的補給。
“薩格爾,隆巴大喇嘛,城外大軍壓境,來的又是昔日的吐火羅之子,對於城內的這些人來講,壓力還是很大的,隻怕有不少人會出現不穩定的情緒,鼓舞士氣,穩定民心,這些事情,就要勞煩兩位了。”薛仁忠向著兩人躬身行了一禮。
“薛將軍,我一定做好這件事情。”薩格外連連點頭。
隆巴微笑著道:“我們紅教現在已經與你們綁在了一起,不用你說,現在還在昌都城內的所有喇嘛,已經去安撫民眾,激勵士氣了。”
薛仁忠再次拱手:“此戰過後,薛氏一族,會成為紅教最忠實的信徒,以後連年供奉,香火不絕。”
“多謝薛將軍。”
“隆巴大喇嘛,這一仗我們贏了,也等於是你贏了,你現在是大喇嘛,再過上幾年,活佛這個名頭,穩當當的便會落到你的頭上。”
“我更渴望我紅教教義能傳遍大地。”隆巴雙手合什,虔誠地道。
唐得功大笑:“那得等你當上了活佛,才能做到這一點啊!”
昌都城頭,薛仁忠唐得功這些人在看著遠方的曼格巴的營盤,而在另一邊,曼格巴也正在臨時搭起的高台之上,看著對麵的昌都城。
出發之前,曼格巴真是沒有將這些農奴起義軍放在眼中,但一路打到了這裡,他卻是完全轉變了看法。
彆看他連戰連勝,但個中滋味,卻隻有當事人才能體會了。每一仗,都打得他憤怒之極。敵人的頑強,遠遠地超出了他的預料。哪怕就隻剩下了最後幾個人,這些人也敢叫囂著向他的大軍發起衝擊。
那裡麵,有明顯不是吐蕃人的唐人,但是,絕大多數都是吐蕃人。這些昔日的低賤的奴隸,那一刻卻如同一個個的怒目金剛,哪怕是死,也要從敵人的身上撕扯下一塊肉來,這樣的作戰風格,讓曼格巴有些心驚。
唐人莫非有點石成金的手段嗎?他們是怎麼將這些昔日唯唯諾諾的奴隸,變成了一個個悍不畏死的戰士的?
好不容易到了昌都,看著眼前的雄偉大城,曼格巴又不禁牙齒有些發酸。
以前的昌都雖然也是一座重要的城池,但哪裡能跟現在相比?高達二十餘尺的城牆之外,赫然包上了一層青磚。
方形的硬樓,六角形的硬樓建在城牆當中,向外凸出。圓形的團樓在每個轉角之處都有,每隔一段距離,便建有一座敵樓,還有一座座的角樓巍然聳立。如果不是曼格巴知道這是昌都,乍一望,他還以為到了大唐的某個通城大邑。
整個城池的建設,打眼一望,便完完全全的是大唐的風格,那麼便可以想象得當,內裡的防守布置,大略上也就跟大唐的那些城池差不多了。
這不是簡單地難打,而是相當地難打了。
“數年時間,竟然讓他們如此坐大了。”曼格巴倒抽著涼氣道。
但這事兒,還真是沒法細說,如果不說德裡赤南與他的老子吐火羅相爭了這些年,像農奴起義軍又怎麼可能發展到眼下的這個地步。
“昌都,不好打!”代恩措巴眼中露出了畏懼之色,一個小小的丁青,便讓他損失了無數的民夫,兩千餘精銳戰士,眼下的昌都,個頭是丁青的數個之大,而防守的軍隊,更是不可同日而語。如果這裡頭的反叛軍有著與丁青一樣的意誌和戰鬥力的話,他簡直不敢想象這一仗會打成什麼樣子。
“不好打,也得打!”曼格巴冷冷地看了他一眼。“明天,你先試著打一打,找一找他們的漏洞和弱點在哪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