月光如水,照亮了整個庭院,成功背手站在庭院正中間,仰頭看著天上那輪圓盤似的明月,不知在想些什麼。
他現在已經住在了西域都護府中。
薛平很早就收拾好了行禮,當成功抵達這裡之後,便意味著他的西域都護之職的終止,自然就要搬出西域都護府,將這裡讓給新的主人。
對於薛平的這一做法,成功並沒有謙遜推讓,在雙方看來,這其實是一個嚴肅的權力交接的過程。
此時其它的官吏幕僚都已經下班各回各家了,整個的外廂官衙之中,僅僅餘下數個房間還有不多的幾處燈火,那是值班的吏員的所在。而都護府的後廂之中,此時就更加的零落了,因為成功一共就隻帶了十個隨從。
一陣腳步聲將成功的心神重新拉了回來,一轉頭,便看見自己的老家人成嶺帶著兩個護衛扲著大包小包的東西,走了進來。
“回來啦?”
“郎君餓壞了吧?”成嶺揚了揚手裡的大包小包:“趕緊進屋,墊巴墊巴。”
桌子上堆滿了剛剛買回來的吃食,成功連著自己的十個隨從,都是有些迫不及待地胡吃海塞起來。
“這位薛郎君也真的,搬走也不用這麼徹底吧,便連廚子也沒有留下一個,弄得郎君您現在還要挨餓。”成嶺吃了一口,不無埋怨地道。
成功笑了笑:“咱們都是窮家小戶出來的,可不能跟薛都護比。這些人,都是他薛氏家人,我也沒有說話,他自然也不好留下來,甚至都不好主動開口,以免得我誤會,所以才搬得這麼徹底。說起來他倒也很是光棍。”
“咱家可不是窮家小戶。”成嶺不滿地道:“咱們在集安,也有幾百畝地呢!”
成功大笑:“在薛督護眼中,我們這幾百畝地的人家,可不就是窮家小戶嗎?你難道不知道薛都護的父親可是受封郡王的,等到薛都護榮休的時候,這個帽子還是會穩穩的落在他的頭上的。”
成嶺撕了一塊羊肉塞進嘴裡,一邊嚼著一邊含糊不清地道:“大郎,這位薛郎君可不簡單呢,按理說,現在我們這副窘迫樣,應當有不少人會趕緊著地上來巴結,送咱們幾個席麵總是沒有問題的吧?可現在卻是一個也沒有,明天第一件事,我便要上街去雇廚師了,彆的什麼我們這些人都能暫時支應著,但做飯,的確不行啊!”
成功淡淡地道:“那些有資格巴結我的人,現在不知道我的脾性,怕拍馬屁拍到馬腳之上,自然不會輕易貼上來。再說了,那些人又有哪一個是好相與之輩?彆看你家郎君我現在是一方督護,但這些人的背景究查起來,便當真怕了我嗎?自然是犯不著拿熱臉來貼我這個冷屁股。”
“早知如此,就該把司馬範帶上,以此人的老於世故,要是來了,早就把一切都安排得妥妥當當了。”成嶺歎道。
“這是我的殺手鐧,豈能輕易示人,必然要在關鍵時候給他們來一個當頭棒喝!”成功嘿嘿一笑:“西域之地,已經有了一套固有的運行模式,不管是官場也好,還是商場也好,咱們要撕破這張網,必然得出非常手段,第一步要是站不穩,接下來可就難辦了。”
成嶺不以為然:“郎君,不管怎麼說,那些商人再有背景,還能鬥得過您去?倒是那些官員,隻怕更費神,他們可都是薛郎君這些年提拔起來的。您瞧瞧,您來上任,薛郎君一聲吩咐,他們就都不來迎接,可見薛郎君的威風啊!”
成功搖了搖頭,他與成嶺的看法截然相反。
大唐的官員,哪怕是這西域之地的官員,絕大部分也是從中原派過來的。現在的大唐官僚係統早就有了自己的一套運行規則,與前朝前代截然不同。對於他們的考功考課,可不僅僅是上官一人的好惡來決定的了。雖然上官的評語會對其有相當大的影響,但卻不是決定性的。這讓各地的官員們,對於上官的依賴程度不再像過去那樣大,獨立性自然也就更高。
這些人歡不歡迎他這位新上官,並不影響他們做事。該做的事情,規矩就在哪裡擺著,是不可能胡來的。
但商人們就不同了。
自己不能掀桌子,但這些商人們是真可以掀桌子的。到時候,他們抽了資金走路,自己還能派人將他們扣起來不成?
做不到的。
他們要使絆子的手法,可就多了去了。
這些年來,成功一直主管的就是經濟民生,對於這一套,簡直是熟悉得不要再熟悉了。
雖然說司馬範手中能拿出五百萬銀元讓成功又驚又喜,但對於接下來成功要做事情來說,這些錢還是遠遠不夠的。而朝廷答應的撥款,今年無論如何是不可能到了。至少也要等到明年第一筆款子才會撥付。但讓成功白白地等上小半年嗎?
當然不行。
隻爭朝夕啊!
指望西域都護府的財政結餘嗎?
想都不要想,在與薛平的交結之中,薛平已經明確地告訴了他,西域都護府裡剩下的錢,隻夠今年接下來的運轉,還得省著點用,否則就會拉出虧空來。
對於這一點,成功還是心存感激的。至少薛平沒有在他離任之前,狂花亂花,然後給他留下一個大窟窿讓他欲哭無淚。這樣的例子,可是不少。有些官員在調任之前,或者退休之前,將公庫裡的錢拚命地花出去,或采買大宗貨物,或開工一個大型工程,總之在離任之前還能廣灑一把恩惠,然後給接任者留下一本難看無比的帳薄。
薛平就沒有這樣做。
至少給他留下了足夠整個西域都護府上上下下運轉的錢。
希望司馬範給說服給多的那些本地的有錢人家,將他們藏起來的錢拿出來,這樣的話,事情就更好辦一些。
“郎君,也沒有您想的那樣難吧?”成嶺低聲道:“以厲海為靠山的那些商人應當不會鬨騰,厲海可還在李睿將軍麾下呢?唐吉將軍馬上轉任靖安軍了,那就是您的屬下了。頂多也就是薛郎君的那些人會不滿。”
“你不明白這裡頭的瓜葛!”成功搖了搖頭:“這些年來,這幾家已經結成了聯盟,彼此之間的利益劃分得清清楚楚,牽一而發動全身。至於你說厲海和唐吉,其實有些事情,也不會以他們的意誌為轉移。比方說厲海,移防青藏,他的那些人,完全可以轉往青藏去。而且厲海的背後是誰?是河南總督裴矩。而厲海本人,卻又與陳長平相交莫逆,陳長平是誰,不用我多說吧?而通達商行呢,你真以為他們隻是一些普通的力夫因為運氣好而起家了嗎?通達與博興聯手,博興的背後是契丹一族,是耶律奇。博興商行的影響力和實力,在大唐那可是數一數二的。除了金滿堂,還有誰人能與耶律奉澤兩人較勁?袁氏一係倒是單純一些,可背後一個算是陛下的老家臣袁周,一個是新任的陝西總督。”
成嶺頓時泄了氣:“這麼說來,我們豈不是誰也惹不起?這事兒還怎麼辦?”
“所以啊,用官場上的壓力想使這些人就範的話,是不可能的。人家有的是本錢與我們較勁,而且真鬨翻了,對我們是有百害而無一利。”成功道:“想要成事,便隻能在商言商,用商場上的規矩來做事。而要做到這一點,我們手裡便要有足夠的本錢,這便是我接納司馬範,以及要扶持那些本地的頭人的緣故了。這些人背後沒有人撐腰,便隻能依靠我。這些人有錢,卻沒有權力的支撐,他們也很清楚這樣的結構是很容易翻車的,現在我伸出手去,他們自然會緊緊地拽住。”
“這樣就可以了嗎?”
“如果我有一千萬銀元往上走,那就絕對可以了。”成功的眼睛發亮:“成嶺,彆忘了,我是西域督護,縱然是要用商業的方法來解決問題,但在政策的製定之上,卻是我說了算的。這就是一個巨大的優勢。也是他們這些人不得不向我低頭的原因。”
“既然如此,早先為什麼您還給這些人甩冷臉子呢?”成嶺不解地問道。
“該施壓的時候,自然要施壓。我就是要告訴他們,我做事的方法,與薛平是不同的。我要完成的任務,與薛平也是不同的。他們如果還想用過去的方法做事,那是絕然行不通的。”成功笑道。“這些人都是絕頂聰明之輩,看了今天這一幕,自然就會好好思忖思忖了。”
“要是他們真惱羞成怒,抽錢走人呢?”
“他們舍得嗎?”成功不屑地道:“他們如果真這樣做了,也隻不過是為了向我施壓,迫使我低頭而已。這些人一個個消息靈通,知曉接下來西域將要會發生什麼,如此大的一塊肥肉,他們要是分不到一塊,他們的當家人,會把這些在這裡掌事的人生吃了去!除了青藏與西域,眼下大唐境內,還有哪裡能比這兩個地方更容易賺錢去?”
“原來是麻杆打狼,兩頭怕!”成嶺連連搖頭。
“一場博弈!看誰的手段高明而已!”成功狠狠地咬碎了一截骨頭,吮吸著內裡的骨髓。“陛下說得好,與人鬥,其樂無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