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片星河太貴重了。”“哪裡貴重?”他的眼睛裡有盈盈的笑意。“你的心意,比星河上所有的寶石都貴重。”我說完,他翹起了嘴角。一如在花園裡,他問我菱花鏡好,還是他親手給我做的木芙蓉胭脂好。我伸手,觸碰他嘴角上的渦渦。成筠河身上永遠有一股子天真。這讓早早地在街邊打滾,看透人情冷暖,心都磨出繭子的我覺得格外的可貴。“星兒,我已經選好了給你的封號。我沒讓禮部的大臣擬,是我自己想的。我才不願意把賢良淑德惠敬端莊這樣用俗了的字眼給你。”“是哪個字?”“合,合貴妃。首先呢,合跟我的名字讀起來是一樣的。我把我的名字給你,彆人喚你,等同於喚我,多好。還有呢,就是——”他負手走了兩步:“合,意為百年好合。星兒,我與你百年好合。”“百年好合。”我念叨這幾個字。或許這是成筠河攔截我後位的一種補償吧。花園裡的樹影搖晃著。我心裡浮現那句:紛總總其離合兮,斑陸離其上下。那晚我送成筠河回乾坤殿歇息。他躺在榻上,難以入眠,翻來覆去的。“星兒,住在這裡,我總是禁不住想起父皇,一閉上眼,父皇的影子就在我眼前閃啊閃。他對我說,他將這萬斤的擔子交與了我。”我握住他的手:“筠河,你彆多想,好好歇息。明早登基大典,我送你上金鑾殿。”他點點頭。窗外有一個影子倏爾過去。我知道,是菜頭。他沒有出現,但他一直在暗處,遠遠地看著我。八月初八。我看著成筠河一步步走上高高的金鑾殿。禮樂齊鳴,鐘鼎聲起。地上鋪著大氣而精致的紅毯,官員們以及各番邦使臣整整齊齊地站在兩邊。司禮監高喊著:新帝登基,百官叩拜。我隔得遠遠地,看著成筠河接受著山呼海嘯般的朝拜。他冊封了太皇太後、董太妃、殷太妃之後,鄭重地冊封了我。後宮無後,以我為尊。我的寢宮被叫作“合心殿”,在禦花園的東麵,靠著一片湖。殿內陳設皆由成筠河親自挑選,清雅而華貴。當晚,他來了合心殿。紅燭高燃,他屏退了宮女內侍們,執意要與我飲交杯酒。“合巹而醑,同甘共苦。”成筠河說。燭光照在他的臉上,他說:“星兒,我一直記得,在禹杭初見,驚鴻一瞥,你頭戴木芙蓉,眼神清冷,我恍惚間以為你是仙子。我那幾日每日都企盼著有第二次見到你的機會。天如人願,我又見到了你。那一次,我遇見刺客,你與我萍水相逢,竟肯為我擋刀。我當時就驚歎,世間竟有如此俠義的女子。我帶你到西湖行宮,後來又帶你進了宮。剛進宮,我母後就要被前皇後拿去祭煞,是你,想辦法救了母後。再後來,你去了父皇身邊當差……” 越說,成筠河的口氣越來越輕柔:“星兒,你從我是個落魄皇子的時候,就一直陪在我身邊,替我擋刀,救我母後,為我奪嫡,這份情意永遠都無人可比。”我數次想開口說出我的家世,想想卻又沒說,恐招致他多心。在禹杭的時候,我讓胡通配合我演了一出戲,我替他擋刀,當時為的是以此為籌碼,救菜頭出來。我承認,一開始,我接近成筠河有功利的成分。可到了後來,我對他是真心的。他咬了咬嘴唇,說道:“星兒,那晚,在二哥麵前,我懷疑了你,你不要難過。當時的情況那麼複雜,那麼突然,我剛從宮外回來,眼前看到的就是父皇母後的屍體,腦子一片空白。再加之二哥言之鑿鑿,步步緊逼,我沒辦法。我當時想的是,你是我最親近的人。如果錯了,可以有彌補的機會。可是二哥,他從小就是一個偏激的人。我還記得有個小內侍不小心說馬廄裡有一匹跛馬,他誤以為是在暗諷他,當即命人杖殺了那個小內侍。所以,我……”我看著他,輕輕將手指放在他的唇邊:“過去了,筠河,都過去了。”紅燭燃了一夜。滿室的旖旎。關於那些深埋的秘密,我終是什麼都沒說。第二日,我竟在禦花園中看到了沈晝。沈晝穿著侍衛領班的鎧甲,帶著一隊兵在宮中四處例行巡邏。“沈大人——”我喊了一聲。他向我彎腰行禮道:“合貴妃安好。”“你怎的換了職位?”玄離閣,是先帝所創直屬君權的特使機構,淩駕於三省六部之上。玄離閣閣主,位同一品,是君權核心的人。而侍衛領班,不過是區區下五品,不可同日而語。沈晝苦笑道:“一朝天子一朝臣。合貴妃如此聰慧之人,應該懂得。”對於仕途上的動**,沈晝倒是看得很坦然。“微臣個人官職倒是無所謂,可惜的是,辛辛苦苦創立起來的玄離閣解散了。當初每一個玄衣郎都是微臣與先帝親自把關挑選的。聖上……聖上他不喜歡玄離閣。”成筠河不喜歡玄離閣。很早以前,他就這樣講過。他說:“父皇揣測臣下,臣下亦揣測父皇,如此陰詭,把玩人心,無甚趣味。”他登基後第一件事,就是雷厲風行地解散了玄離閣。“聖上在朝堂上說,本朝不需要特務。許多大臣們都鬆了口氣。微臣不知道這是不是好事,很多政見是需要時間來證明的。”沈晝抬頭,看了看天上的雲。“不管玄離閣是否解散,沈大人你是不可多得的人才,讓你巡邏宮廷有些屈才了。”沈晝又一次笑笑道:“合貴妃你切勿在聖上麵前提及此事。聖上不喜歡的,不僅是玄離閣,還有微臣這個人。沒有流放,已經是聖上的仁義。”說完,他提著長槍繼續巡邏了。我看著他的背影慢慢消失在花園的儘頭。黃昏的時候,落了秋雨。如煙如霧,無聲地飄灑在合心殿的瓦礫上、庭院中。淋濕了花,淋濕了草,淋濕了樹。就那麼淅淅瀝瀝地下著,像一幅沒有儘頭的畫卷。我坐在簷下觀雨。一個小宮女跑到我身邊,突然跪在地上行了個大禮:“合貴妃。”“何事?”我問。她抬起頭來。一張尖尖的巴掌小臉,皮膚有點兒黑,眼角向上斜著,眼睛裡似乎天生含著波光,水水的,帶著一股子不可言明的楚楚可憐。猛一看,有些眼熟。“奴婢巧雲,新進宮的宮女,是禦膳房打雜的。”我身旁的掌事宮女南飛嗬斥一聲:“哪裡來的狐媚子,犯了聖母薑後的名諱!”她一說,我倒是想起來了。巧雲,可不是犯了薑娘娘的“巧”字麼。她長得也很是有些像薑娘娘,怪不得我一看她便覺得麵熟。滿宮裡的女子,都以“白”為美。獨西林來的蠻女薑娘娘,皮膚天生的有些黑,卻黑而俏。眼前這個女子,與薑娘娘如出一轍的“黑俏”。她聽了南飛的訓斥,慌忙地磕頭道:“奴婢該死,奴婢該死。”我問道:“你來找我,是何事?”聽了這句話,巧雲抬起頭,看了看我的四周。我會了意,一揮手,南飛便帶著宮女們下去了。一時間,簷下隻有我與巧雲兩個人。“現在可以說了吧。”她從袖子裡掏出一張紙:“娘娘,您可還記得禹杭的唐允唐大人?”我接過那張紙,上麵寫著:陸芯兒,禹杭人氏,丁卯年生,良民籍。這是唐允幫我偽造的籍貫。他用這種方式,是想提醒我什麼?成筠河初初登基,後宮隻我一人,想必傳到了唐允耳朵裡,便動了心思。我麵兒上淡淡地笑笑道:“自是記得。禹杭城的故人。”巧雲說道:“娘娘還記得唐大人,唐大人定會歡喜至極。唐大人吩咐奴婢告訴娘娘,唐大人現在已調到了京中任職,做了四品的中憲大夫。”“哦?那恭喜了。”“唐大人本是能做三品的鹽運使,可竟被人擠了下去。新朝現在最受寵的,是王項大人。據說,當今聖上在做皇子的時候,就與他甚是交好。如今聖上登基,王項大人炙手可熱。可王項大人不喜歡唐大人……”我笑道:“你一個小丫頭,對國家大事倒是知道得清楚。”她忙低頭:“不敢。皆是唐大人告知奴婢的。唐大人想求娘娘,在聖上麵前美言幾句……”唐允來討他的人情來了。我並不接她的話,隻輕聲問了句:“唐贇少爺還好吧?”我還記得他那張胖胖的大臉,傻乎乎的。巧雲答:“甚好。就是一直未有考取功名。”“告訴唐大人,我這幾日便找個時間,見一見他。”巧雲喜不自勝:“謝娘娘。”雨聲越來越大。下過秋雨的天兒涼涼的。我喝了一口手邊已經冷卻了的茶。唐允這個人,該除掉了。自作聰明的人,留不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