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晝看著我的神色,問道:“娘娘很開心?”我點點頭:“明宇進京了。”“很要緊的人?”我眼前浮現陸明宇跟在我屁股後頭的樣子,不禁笑起來:“嗯,要緊的人。”“說起娘娘在禹杭的故人,臣倒是想起一件事。從前您擔心巧雲會將唐允的那張紙條交給太皇太後,她們會派人去杭州查您的底細。於是,您修書一封,讓臣帶去給了陸員外。”是的。我當初給陸員外寫了封信,還提到了小明宇的前程。算來,小明宇已經到了考取功名的年紀了。“明宇就是陸員外的兒子呀。”我跟沈晝說。沈晝想了想,說道:“娘娘難道沒有想過給水大人平反嗎?”我笑笑,看著他:“本宮問你,你是何時知道本宮真實身世的?”“您到先帝身邊的第二天。”“先帝讓你去查的,對吧?”“是。”“先帝早早就知道這茬,可他直到崩逝前,都沒提翻案的事,說明什麼?”沈晝啞然了。我將手中的茶盞放在桌上,行至簷下。庭院中一點喜人的新綠正從枯葉中努力掙紮出來。“從前,本宮微末之時,從來不敢奢望此事。隻覺得這輩子能看著害了父親的肖宣去死,就心滿意足了。肖宣死後,本宮隨當今聖上進了宮,一路走來有多難,沈卿你是看在眼裡。陛下對本宮已多般猜忌。若本宮再提為父平反一事,豈不是顯得本宮目的心更重?屆時陛下又要……還有——”我將一點殘雪捏在手心,殘雪化作了水,我捏著水,一點點地滴到庭院中的新綠上。“還有,本宮的父親,是因為貪腐被治的罪。貪腐在官員中,實在是個諱莫如深的問題。當初這個財政缺口確實是存在的,本宮的父親雖是替人頂鍋,但各方證據確鑿,賬目天衣無縫,牽涉者眾多。現在時隔多年,有些當事人都已經死了,真能查得清嗎?如果現在本宮一定要查,反倒會被有心之人利用,大做文章。先帝不說查,約莫也是這個道理。查來查去,查出一筆糊塗賬,倒叫老百姓非議官場黑暗、聖朝吏治不清明了。”沈晝點點頭。“娘娘思慮得有道理。”“本宮讓你盯著常老三,可有什麼發現?”雖說我幫常老三襲了爵,但到底我對常家是有防備心的。“微臣盯了常老三許久,他自襲爵以來,倒還老實本分,處處維護娘娘。此次陛下昏倒在金鑾殿,有大臣私下商議立儲之事,言語間傷及娘娘,他針鋒相對,據理力爭。還有,他對月郡主也很好,月郡主在平西王府極儘尊貴。不過……”“不過什麼?”“不過,您讓臣去查過水月的身份,似乎一切線索都被抹平,雖然沒有證據說明她不是,但也沒有證據說明她就是。” “沒有證據說明她不是,這就是個好現象。”我說。沈晝張了張嘴,猶豫了一會兒,說道:“臣知道您尋找妹妹很久了,在這方麵有些心急……罷,且再觀察著吧。”沈晝告退以後,我喚倚蘿進來給我換茶。倚蘿湊到我跟前,神秘兮兮地說著:“娘娘,奴婢聽人說了件大事。”“聽什麼人說的?”我皺眉。“就是,就是其他宮裡的宮女內侍們……”“說了很多遍,不要跟其他宮裡的人紮堆說閒話。”“奴婢真的是聽說了一件重要的事。跟娘娘您有關,跟咱們流煙閣有關哪。”她一臉為我好的樣子,眼中帶著幾分得意之色。“聽說聖上要立咱們二皇子為儲了。娘娘,您有大福了。”“住口!”我厲喝一聲。她似被我嚇著了,委委屈屈地抽泣起來。“妄議國事,你有幾個腦袋?在宮中做事,最要緊的就是謹慎。蠢笨不可怕,自以為伶俐才最致命。若不想在本宮身邊做事,趁早滾出流煙閣。”她慌忙跪在地上磕頭:“不,娘娘,不,奴婢想留在您身邊,求您看在奴婢伺候二皇子和冀公主還算儘心,原諒奴婢這一遭兒吧,再也不敢了……”我看了看她,想起兩個孩子素日跟她一起嬉耍的樣子,心裡軟下來。“罷了,你去吧。”我踱到裡間,看了看睡夢中的兩個孩子。烯兒越長越像她父親了,那雙眼,就跟我初識成筠河時一個樣兒。每逢看到她,我總能想起過去的一些日子,成筠河繼位前的日子。雪夜裡,他用雙手捂著我的臉;秋日裡,他用木芙蓉給我做胭脂;初夏,我們坐在禦花園的坡上說體己話;春天,我們一起摘鮮花去小廚房揉餅子吃。我發現我腦海裡反複回**的,不是那些轟轟烈烈的事,反倒是這些稀鬆平常的瑣碎,那些已經逝去不可得的溫馨。灼兒剛生下來時像成筠河,現在越來越像淩桃蹊了,據說男孩子就是這樣,越長大越像母親。淩桃蹊曾跪地向我托孤,我始終覺得我對灼兒有深深的責任感。我擔心的是,有心人會利用這個孩子來針對我。轉眼到了三月。因常正則一事牽扯了不少官員,朝廷出現空缺,迫切需要填補,故而特增恩科,文試、武試都有,廣納天下人才。武試那日是三月初九。宮牆邊的柳樹垂下來一片片的翠綠。禦花園裡的花都睡醒了,散著香味兒,飄浮在空氣中。成筠河身子稍微好些了,大臣們請他去武試現場坐鎮。“觀聖朝英傑,必能讓陛下心情大好。”他想了想,答應了。又讓小申來喚我,囑我帶著孩子們同去,熱鬨一番。天朗氣清,陽光暖暖的。武試最後一輪,設置在禦花園。台子已經搭好,圍了欄杆。成筠河坐在高處,他招招手,我抱著烯兒,牽著灼兒,走了過去,坐在他身邊。進入最後一輪的,有十個人。這十個人通過層層篩選,角逐今天的武狀元。因為聖上親臨,給今天的比試增添了許多風光。若得武狀元,將由陛下親自授予“狀元金刀”,這是無限尊榮之事。成筠河突然指著一個人說道:“那個人很特彆。瘦瘦的,年紀也不大,一身書卷氣,倒像個書生,怎麼會出現在武試現場?”我循著他指的方向看過去,果見一翩翩少年,身著白衣,消瘦秀氣。我笑道:“臣妾瞧著這少年倒不是個尋常人。”“哦?”成筠河說:“何以見得?”“您瞧其他九人眼中,皆充滿渴望,對勝利的渴望,獨他氣定神閒。有底氣才會氣定神閒。”成筠河笑笑:“也有可能是知道自己無緣狀元,沒了指望,才氣定神閒。咱們且瞧下去。”身邊的灼兒瞧著禦花園裡的一隻黑色的小貓,眼睛眨也不眨,口中說著:“貓,貓……要貓貓……”倚蘿把那小貓抱過來,灼兒伸手去摸。“這是誰養的貓?”“禦花園一個負責修剪花枝的小內侍養的。乾淨的,娘娘放心。”“當心彆讓它傷到灼兒。”“是。”清俊少年一路擊敗對手,到最後,台子上隻剩下兩個人。最後一輪,是他與一個黑衣武士對決。那武士很有些來頭,據說是上京赫赫有名的宣武堂主人關義方的獨子,家學淵源,從會走路的時候,就會打拳了。兩人在台上打得激烈。清俊少年冷靜異常,招式淩厲,漸漸占了上風。這時,突然見那小黑貓從倚蘿的懷裡掙脫出去,往台子中間跑。一不留神,灼兒也跟著小貓跑過去,嘴裡急急地喊著:“貓貓跑,貓貓跑……”清俊少年停下手來,關家獨子趁機一腳向他掃去,他沒防備,被踢倒在地。清俊少年從地上爬起來,拱手說了聲:“是在下輸了。武狀元是關兄的了。”他一手抱起灼兒,一手抓著貓,走了過來,跪在地上。一旁,有大臣正準備宣布武狀元的名字。關家獨子站在台上,臉上帶著擊敗眾對手的喜悅。成筠河一擺手,那大臣閉了口。成筠河站起身來,從清俊少年手中接過灼兒,轉頭對那位大臣說:“武狀元就是他了。”大臣高聲喊道:“金科武狀元——陸明宇!”清俊少年忙磕頭道:“陸明宇叩謝皇恩。”我一驚。前些日子,我命張邑傳信說,可見見明宇,結果張邑說明宇不肯,執意取得功名後再見我,我便隻好隨他。不承想,是這樣的方式見到他。時隔多年,他全然變了樣子,從幼童變成了翩翩少年。成筠河將“狀元金刀”授予他,歡慶的鼓聲響起。清俊少年看著我笑。成筠河似想起來什麼,問他:“陸明宇,這個名字好生熟悉。是不是今年的殿試人選裡也有他?”一旁負責殿試的大臣連忙過來稟告:“回陛下,是的。陸明宇同時參加了今年的文試和武試。”“那篇《秦桑賦》是不是他寫的?”“是。”成筠河笑起來:“看取今年榜上,誰人才華似卿。好一個玉麵武將,好一個文武全才。”不多時,有醫官來啟奏,說聖上到針灸的時間了。成筠河離去後,陸明宇走到我麵前,笑道:“芯姐姐!”他咧嘴一笑,眼裡的凜冽全沒了,似乎又變回了小時候那個幼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