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看到雲歸瞥了我一眼。她臉上的表情很複雜,我一時琢磨不透。我突然咳嗽了一聲,灼兒的湯碗“砰”的一聲掉在了地上。一旁的幾個小宮女連忙過來擦拭。灼兒的臉紅彤彤的,手足無措,眼神閃爍,似乎想看我,又怕看我。成筠河看著灼兒的樣子,走上前摸了摸他的額頭:“灼兒,你的臉怎麼這麼紅,是不是這幾天倒春寒,患了風寒頭熱?”“不……不不不……父皇……灼兒灼兒……無事。”灼兒躲避著成筠河的手,結結巴巴地解釋著。“怎麼會無事呢?這麼燙。小申,快去喚張醫官過來給二殿下瞧瞧。”我牽了牽成筠河的衣袖,柔聲說:“突然想起,今日禮部尚書說有要緊的事奏與陛下,約莫這時還等在尚書房呢,臣妾今日忙糊塗了,竟忘了,陛下快去瞧瞧。”禮部尚書是個極瑣碎的人,一件微小的事便能掰扯許久,本來我打算晚膳過後自己去處理的,此時發生了眼前的意外,正好兒可以以此為由頭將成筠河支走。成筠河這一去,怕是沒有兩個時辰回不來了。“灼兒……”“灼兒交給臣妾,陛下隻管放心去。”待成筠河走後,我讓奶娘抱走了烯兒,遣走了乾坤殿其餘的人,隻留下灼兒。想了想,又留下了雲歸。我坐在乾坤殿內室的椅子上,緊緊盯著灼兒。他到底是個孩子,被我盯得“哇”地哭出聲來。“母妃饒命,母妃饒命……”“灼兒,你為何讓母妃饒命,難道你做了什麼錯事嗎?”“沒沒沒沒沒有……沒有……”這時,雲歸開口了:“二殿下,您做了什麼,您心裡自然是知道的。您想想,若此事吵嚷出來,滿宮裡的人都知道了,您該如何自處?毒殺母親,是怎樣的罪過?陛下會怎麼處置您?貴妃娘娘一心想包庇您,所以才支走了陛下,支走了所有人。您要明白貴妃娘娘的良苦用心。”灼兒爬到我膝下,淚流滿麵地看著我:“不,灼兒沒想著毒殺阿娘,灼兒隻是不想讓阿娘生弟弟,灼兒想讓阿娘隻疼灼兒,像,像,像從前那樣……”他又如幼嬰時那樣喚我:“阿娘。”我捧著他的臉,輕聲問:“那,灼兒告訴阿娘,是誰讓你這麼做的?是誰給你的藥,教你怎麼投毒。”從灼兒下學走進乾坤殿的那一刻,我就感覺不對勁了。隻是我沒有多想,以為是他功課不努力,被朱先生訓斥了。如果是旁人投毒,一定能很輕易被查出來。每日的膳食都是需銀針檢測的。隻有灼兒,有機會在銀針檢測過後,趁人不注意,偷偷將藥放進湯裡。因為沒有人會注意到一個小孩子在食物旁邊蹭來蹭去。烏頭有兩種,川烏和草烏。草烏的毒性更大。生草烏,磨成粉,可致命。這個在背後唆使灼兒下毒的人,給灼兒的,就是生草烏磨的粉。這人是想要我的命和我肚子裡孩兒的命。 這個人一定對我與灼兒的現狀很熟悉,才會看見縫隙,見縫插針,挑撥離間。孩子可讓人放鬆戒備。利用孩子的手,乾陰毒的事。這確實是一個“好”主意。如果我沒有在街邊打滾的經曆,如果我沒有向街邊的小夥計學會一點草藥的藥理,那麼我便不識得草烏的味道,這碗經過銀針檢測的湯,就放心喝下了。“是是是……董太妃。她跟我說,隻要這樣做,便不會有小弟弟,阿娘您會一直愛我,對我好……董太妃說,這藥不會傷到您自個兒,隻會打掉小弟弟,我才,我才決定這麼做的,阿娘……”他的眼淚大顆大顆地掉下來。我看了看灼兒,思量了片刻,心內有了決定。“藥是用什麼裝的?”灼兒從懷裡掏出一個小帕子:“是這個……董太妃說,若阿娘肚中的弟弟不掉,就再下一次,下到湯裡……”我接過那個帕子。“灼兒,你現在趕緊去找董太妃,便說,事情已經辦妥了。”灼兒迷茫地抬起頭看著我。我衝他點點頭:“灼兒,按母妃說的做。”“……好。”灼兒怯怯地說。他走在前麵,我跟雲歸悄悄地跟在暗處。這場桃花雪綿綿地下著。不過是半個時辰的工夫,宮裡已經滿眼都是白色了。踩在雪上,吱呀吱呀的。我抬頭,雪花落在我的眼睫上,涼涼的,一轉眼,又化了,掉落在眼眶裡,如淚一般。北風其涼,雨雪其雱。如此潔白的雪。如此詭異莫測的宮廷。到了董盈香現在住的憐香閣,灼兒先走進去,我與雲歸在外頭等著,聽著裡麵的動靜。董盈香屏退了其餘的人,隻留一個貼身丫鬟小春在身邊。“董太妃,藥已經下了。”灼兒說道。“下了?陸芯兒現在如何了?”董盈香似乎是從椅子上起了身,屋內傳來來回踱步的聲音。“母妃頭暈目眩,嘔吐不止,在**滾來滾去,臉似乎都腫了,傳了張醫官去乾坤殿……”灼兒按照我說的話講著。那些症狀就是草烏中毒後的反應。董盈香聽了,果然甚喜。“二殿下做得很好。那女人和她的孩子必須死。”“死?您不是說,隻是會失去孩子嗎?”董盈香笑了起來:“傻孩子,失去一個孩子,她還會懷彆的孩子,隻有死,才萬無一失啊。”“董太妃就那麼想讓本宮死嗎?”我走了進去。董盈香看了看我,先是一驚,複又坐了下來,指著灼兒笑了笑:“到底是無用。跟他的生母一樣無用。”灼兒聽了這話,呆呆地,似被雷擊中一般。我走到窗邊,打開窗,冷風吹進來,紛紛揚揚的雪亦吹了進來。“雪那麼白,心那麼黑。董太妃,你說說,這外頭的雪能不能將你的黑心蓋住啊?”董盈香的聲音似北風寒涼:“黑心?日頭一出來,甭管是黑的心,還是白的雪,統統都會沒了。”“本宮素來跟你無冤無仇,對你也頗恩厚。先帝仙去之後,你跟殷雨棠平級,同時晉了太妃。你心裡明白,本宮這是給了你多大的臉麵。嗬,長樂元年,你背地裡做了什麼事,難道自己不清楚?巧雲是怎麼回事?老五是怎麼回事?皇長子是怎麼回事?你仗著太皇太後寵老五,便膽大包天,混淆聖上血脈。如若不是本宮心慈,且當日顧著聖上的體麵,顧著太皇太後的體麵,顧著皇家的體麵,董盈香,如今亂葬崗上怕是你的墳頭草都長滿了。”她冷笑一聲。“陸芯兒,太皇太後活著的時候,你怎麼不敢提?現在跟我翻這樣的舊賬?再者說,當年滿宮裡都傳是你背後搞的鬼,你嫉妒麒美人比你先生孩子,狠心毒殺了他們母子。時隔多年,你有幾張嘴,能說得清楚?你鬥垮了麒美人,除去了皇長子。你鬥垮了淩昭儀,奪了皇二子,你厲害。二殿下,你睜眼瞧瞧這個女人,她不是你的母妃,你的母妃早就死了,死在她的手上。她是你的殺母仇人!”灼兒看著我,仍舊是愣愣的,小臉兒上似帶著化不開的堅冰。雲歸走上前,狠狠一個巴掌甩在董盈香的臉上。“蛇蠍老毒婦!”我看著雲歸,她的眼裡對董盈香滿滿都是恨意。就算她對我再忠心,也不至於是這樣的眼神。倒像是借著這件事在泄憤。“娘娘,這個老婦實在是太歹毒,您何不悄悄結果了她?讓她悄無聲息死在這憐香閣,宮裡又有誰會在意?”悄悄結果了她。悄悄。雲歸。我腦子轉啊轉,從窗戶飛進來的雪花拂過我的臉,我一瞬間似乎明白了什麼。再看看雲歸的臉,麥色的皮膚,眉眼間透著幾分熟悉。我早該想到的。“你告訴本宮,你是誰?”她低頭:“奴婢本叫彩雲,到乾坤殿做事後,內廷監給奴婢改了名兒,叫雲歸。奴婢還有個妹子,比奴婢晚一年進宮,原本叫作紅雲,後來被人改作了……巧雲。有意跟聖母薑後的名諱巧合,好引起聖上的注意。”巧雲當年假死被我送出宮後,莫名死在老五的王府。沈晝曾向我回稟過這件事。我記得很清楚。我沒殺她。但董盈香留不得她。棋局敗了,棋子留著做甚?巧雲自以為伶俐,三姓家奴,見風使舵,到頭來也沒保住自己的性命。雲歸說著:“妹妹心比天高,命比紙薄。奴婢勸過她多回,可她就是不聽,一定要爭一爭。爭到了什麼呢?爭到了一副白骨。”巧雲雖不在了,她的孩子卻在王府好好兒地養著。所以雲歸自然是不希望禍及老五,禍及自己的親外甥。她隻要董盈香死。出一出妹子的惡氣。那句“悄悄地結果了這個老婦”,便是這個緣故。董盈香盯著雲歸:“你這個蠢貨,你要是為了你妹子好,你就該跟我一起整死這個女人。若我家小五上了位,他能虧待他的親兒子麼!蠢貨!”雲歸輕蔑地笑了笑:“你竟然還不醒悟,還在癡心妄想。你知道你這樣會給五皇子帶來什麼樣的災禍嗎?他身無所長,原本可以平安而終。可你非要給他奪嫡,他的手為何會被狼咬傷?不就是遭人算計嗎?平平安安不好嗎?你一出又一出的幺蛾子,說是為他好,實則在害他!你早就該死了!”我沒想到,平日裡寡言少語的雲歸,竟有這等智慧。她跟巧雲雖是姐妹倆,性格、心性卻完全不同。一個不甘於做奴婢,拚命想飛上枝頭,死於非命;一個甘於做奴婢,得一寸安穩。這世上人人都以為“爭”是好事,可很多時候,“不爭”才是難得的自省啊。我走到董盈香麵前,盯著她:“本宮現在隻想問你一件事,你跟常家老三有無勾結?”“沒有。”“嗬,他是否跟你說,他支持你為老五籌謀,他願意做你的後盾?”“沒有!”“呂櫻已經上過這樣的當。董盈香,你是否也要步她的後塵?難不成,你以為胸無點墨的自己比飽讀詩書的呂櫻高明許多?憑什麼?憑一點子自以為是的婦人心計?嗬,不過都是被常老三當猴子耍。不管是老三,還是老五,你覺得你們拿得住他嗎?”“我不知道你在說什麼。什麼同謀,什麼後盾。我通通不知道。我一人做事一人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