倒在地上的一排黑衣人,麵紗被拉開。水月不在其中。無一例外,他們手上俱有蛇圖。都是西境人。敖羽道:“怎麼會派如此多的西境人行刺?”我冷笑道:“因為安全。”因為前幾日的邊界之事,我了解了很多關於西境的情況,從而得出一個推斷。西境王有貪心,卻不敢挑釁。一定是常三看透了這一點,以小利誘之,允諾隻要他上位,便會讓他些許土地、城池。西境王便派出一些人手到上京助他。有西境王、吳家、峪王妃這些人擋在前麵,橫豎,都跟平西王府沒有乾係。他隻是一個瘋瘋癲癲的王爺。張醫官趕來的時候,明宇的腿像抖篩子一般,站不穩,跌在地上。我命人將他抬到內室的榻上。張醫官診治過後,說道:“幸而陸將軍是行伍之人,有野外行軍的經驗,遭蛇咬後,在袖口撕下一塊布條緊緊紮住,暫時止住了毒液往上延伸。目前,蛇毒隻在右手上。但這蛇是西境之蛇,非中原之物。臣可開藥煎服,抑製毒液,穩住狀況,但要真正解毒,需西境的解藥。”我神色凝重道:“若是無法解,當如何?”“若是無法解,陸將軍這手,怕是不能保了,當斷掉為上。”我看著榻上的明宇,他那張俊秀的臉上**著,他在咬牙竭力忍著痛苦。“不可!陸將軍之手,可提長槍保家衛國,可提筆寫錦繡文章,怎可斷之?”我站起身來,腦海中思量著解毒的辦法。“芯姐姐……”明宇在喚我。他的意識似乎有些模糊了。我握住他的手:“明宇,姐姐在這裡……”他閉著眼,突然默默流下淚來。這是他成年之後,我第一次見他流淚。“芯姐姐,你彆走,你彆走……”我感到很奇怪。為什麼說不讓我走。走去哪裡呢?隻聽他繼續說著:“芯姐姐,你彆上馬車,彆跟他們走……”原來他說的是他小時候的事。我清楚地記得,那一天,我坐上唐允的馬車離開陸府,明宇號啕大哭:“芯姐姐,你彆走!”他朦朦朧朧中,記憶又回到了那個時候,為我的離去而哀泣。我的心啊,就像一片片雪白的鵝毛落下來,鋪了厚厚軟軟的一層。“明宇,姐姐在這裡,不會離去。”當年,在陸府,我與他朝夕相處一年的時間。他是陸府的小少爺,陸員外的老來子,被養得金尊玉貴,從小讀書習武。他天分頗高,三歲成誦,六歲成文,可他也不過是個調皮的孩子。我乍到陸府,他拿毛毛蟲想捉弄我,被我拿仙人指嚇唬住。我領著他爬樹翻牆,四處淘氣。我們一起背著陸員外和陸夫人溜出府去。我帶他去破廟見我的乞丐小兄弟們,去藥鋪找小夥計玩兒,去豆腐攤子偷豆腐。他仿佛進入一個新鮮的世界,開心極了。“哇,芯姐姐,你真厲害,認識這麼多人。” 我拍拍他的肩膀:“這有什麼,隻要你聽姐姐的話,姐姐帶你去更多好玩兒的地方。”“嗯嗯嗯!”他點頭。他讀文章有何不明的地方亦會請教我。他習慣了黏著我。一睡醒就要喊:“芯姐姐!”他是我在陸府唯一的溫暖回憶。也正因為他對我的過度依賴,才會讓陸員外產生戒心,以為我想引誘明宇,從而攀高枝,做陸家的童養媳,才會千方百計把我送給唐家,送出陸府。我以為幼時他對我的依賴不過是孩童的依戀,很快就會忘記,不承想,他記得如此之深。中了蛇毒,意識渙散之際,仍是喚著芯姐姐。“芯姐姐……你走之後,我非常思念你,我瞞著父親,翻牆溜出府去……翻牆還是你教我的呢……我去了破廟,去了藥鋪,去了豆腐攤,可怎麼都尋不到你……後來有人告訴我,你到上京了。上京是很遠的北方。那時候,我就想,我以後一定要去上京找你……芯姐姐,你知道嗎,我很早就發現了,你沒有看起來那麼厲害,不說話的時候,你常常會發呆,我不知道你發呆的時候在想什麼,可你皺著眉頭,肯定是有許多不快樂。我真的很想,很想讓你快樂……”床榻上的明宇眉目如畫。他說得斷斷續續,很輕,很緩。他什麼都明白。他是如此心細如發。他哪裡是愛這功名,哪裡是愛這將軍的盔甲,哪裡是愛這上京的矚目榮華,他隻是如孩童時期那樣,想陪著我。我的眼淚落下來。我站在金鑾殿上,俯視滿朝的文武。我站在高高的城牆上,算儘四海機關。我站在黑夜裡,揣度八方人心。天下人都說我熱愛權力,宮裡人都說我馭下嚴苛,就連我最親近的枕邊人,我的丈夫,在臨死前都勸我不要再那麼厲害。人間多少名利客,紅塵癡惘不知心。明宇,他是唯一一個覺得我不那麼厲害,有很多不快樂的人。“芯姐姐,我隻是希望你快樂。”我知道這些話,他在清醒的時候是不會說的。眼淚一顆顆掉在他手背上。我站起身來,跟敖羽說:“哀家要馬上回宮。”敖羽問道:“太後是想?”我冷笑:“要解藥!”馬車在路上飛奔。車軲轆壓在路上,在黑夜裡的聲音格外刺耳。到了乾坤殿,我直奔西廂房,水月正在梳妝,她看我猛然闖進去,有些吃驚,但還是繼續演著:“姐姐,這麼晚了,有何事吩咐?”我盯著她,一揮手:“拿下她!”她一時不知如何是好。還沒拿定主意是否要還手,就被敖羽綁起來了。她掙紮著:“姐姐,怎麼了?妹妹是犯了什麼錯,還請姐姐明示……”敖羽在一旁道:“二小姐,您彆在掙紮了,這不是尋常的繩子,這是藤條繩,您越掙紮,捆得就越緊……”我走上前去,用手抬起她的下巴:“哀家本來想再陪你們玩玩兒,贏嘛,就贏得徹底一些,好看一些。可如今哀家改變主意了。贏得漂不漂亮不重要,名聲好壞也不重要,哀家不在乎了,哀家就想保住陸將軍的手。你若識相,交出解藥。若不識相——”我陰冷地笑笑:“哀家連人皮都能剝,你猜,會怎麼對付你?”我注視著她的眼睛,她迅速低下頭。“姐姐……”我伸手一個耳光打在她的臉上,她的嘴上滲出血絲。“你有何臉麵叫哀家姐姐!難道刺殺哀家的,不是你嗎?你連哀家的命都想要,還有什麼是你不敢做的?本來,哀家尋妹心切,想著,你是沈大人尋回的,又有昔日水府的物件兒,不管你是不是贗品,哀家都認下了。哀家想求個心安,難得糊塗。可你們偏偏不讓哀家糊塗。借著哀家對親人的心,屢出妖計!”話說到這個分上,她見裝不下去,就不再裝了:“我……我沒有解藥!”“是嗎?”我拿出短刀,在她手上割下一寸見方的皮,她痛得撕心裂肺,淒厲地叫著。“你再不交,哀家就再割一塊兒,咱們就一寸一寸,慢慢兒來,哀家要生生剝了你。”“陸芯兒!你瘋了!你這妖婦!你殘暴嗜血!你不是人……”她話還沒說完,我的短刀又伸過去了。她驚恐地睜大眼:“我交,我交!”敖羽割開繩子的一角,她的右手掙紮著從懷裡掏出一個小瓶子。西境以蛇多聞名,被咬到是常事,她作為西境王派出的殺手,西境千挑萬選的人才,怎麼可能連蛇藥都沒有?我接過藥瓶,吩咐敖羽:“就這麼一直捆著她,關好屋子,哪兒都不許她去。”“是。”我急匆匆地奔往將軍府。明宇,有藥了。我伏在榻前,將藥瓶裡的藥丸塞進他口中。我靜靜地坐在榻邊。約莫一個時辰過後,他的燒漸漸地退了。他緩緩睜開眼,看見我,笑笑:“芯姐姐,好可惜,我給你找的苦杏仁,都撒到地上了。”“姐姐已經命人撿起來了,你瞧——”我端起盤子,從上麵抓起一顆苦杏仁,放進嘴裡嚼著:“很好吃。”“芯姐姐,小時候我一直忘了問你,你為什麼喜歡吃苦的東西?”“苦口味言終有益。姐姐總想著,苦能自省。”我緩緩說道。他看著我:“姐姐已經是世上最清醒的人了。”他被蛇咬傷的瘀紫一點點褪去,口中吐出一攤子黑血。我輕聲道:“明宇,自你來上京,因為姐姐,經曆了這麼多的風雨。”他坐起身來,笑道:“姐姐,我素來是不怕風雨的。”打了這麼些年的仗,他雙手有繭,輪廓硬朗,隻有一雙眼,仍是稚時模樣。世路飽諳,淒風苦雨,有知己在側,似乎覺得前方的路,並不難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