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漠使者死後,何烈嗅出了空氣中不尋常的味道。他是幽州防禦史,本在年節裡回京一月就該返營,可如今已經快到三月了,朝廷遲遲不發文牒。他以為自己萬事做得極隱蔽,殊不知他所做的一切,我已儘知。一日早朝散時,我叫住他:“何將軍留步——”他停住腳步,拱手道:“太後喚微臣何事?”我淡淡笑笑:“方才,怎麼沒聽見你開口議事啊?”他低頭:“微臣尚年輕,無甚高明政見,宜少開口,多多聽聽前輩們的高論即可。”我頷首:“何將軍謙虛了。”他拱手,不作聲。“何將軍,你不想知道冀公主現在傷勢如何了嗎?”他怔住,臉上湧出幾許愧色。我看著他:“冀公主很是惦記你。今日,你便隨哀家去乾坤殿看看她吧。”何烈點頭:“是。”烯兒養傷的這段時間,一直悶悶不樂,連生辰都過得了無生趣。一日三餐,她膳食用得很少,話亦很少,隻是讓宮人把紙筆拿到榻邊寫寫畫畫。她倚在榻上,受傷的那條腿纏著繃帶,我遠遠地看著她,像隻受傷的鳥。好幾次,我問她:“烯兒,你在想什麼?”她都搖搖頭,不開口。她看見何烈走進去,眼裡有了生氣,嘴角綻開笑容:“將軍!”何烈走到榻邊,恭恭敬敬地行了個禮:“冀公主安好。”烯兒道:“將軍,我很好。你瞧,這是我新畫的竹。”她伸手,將手中的一幅畫遞給何烈。何烈接過,端詳一會兒,道:“冀公主畫的竹清雅有風骨。”恰醫官過來換藥,烯兒閉上眼,十分乖巧。烯兒平素最怕換藥,每次醫官來換藥,必得鬨一陣子。嬤嬤千哄萬哄才罷。沉吟半晌,我開口道:“何將軍,哀家有個提議,不知何將軍意下如何?”何烈忙道:“不敢,太後隻管吩咐。”“不如,何將軍就留在宮中,做敖統領的副手,可日日教習冀公主。至於幽州那邊,哀家另派合適的人前去。”他有所遲疑。前幾日他從明宇的口中,聽說我要給他一個侍中郎的閒職,如今又聽說要做副統領,雲裡霧裡,不知如何應答。他更沒想到,我會讓他“日日教習冀公主”。他費了那麼大的心思,離了皇宮,卻又兜兜轉轉地回來了。我道:“怎麼?多少戍邊的將領都想歸京任職,何將軍不滿意哀家這個安排嗎?”他雖是何衛將軍的兒子,但武將職位並不世襲,從前他自身沒有軍功,在京無法服眾。幽州一役,他為朝廷立下功勞,封個禦林軍副統領,不高不低,挑不出毛病來。何烈回過神來,忙跪在地上:“微臣叩謝太後。”榻上的烯兒拉過我的手,貼在臉上:“謝母後。”她極少待我如此親昵。我看著烯兒,又看了看何烈,心頭越發糾結。 走出門,見二公主拿著陶缽,站在院落的一棵杏花樹下。這個節氣裡,杏花打了苞,但尚未綻放。這孩子,自上次烯兒摔傷,我懲罰了她,這大半月來,未曾跟她說話。我走過去,她忙向我行了個禮:“母後。”“二公主在做什麼?”我問道。她回道:“收些花骨朵上的露珠,給聖上煮湯喝。”“這些事,讓宮人們去做便好,你不必親自做。還有,你年紀小,抱著缽子,當心摔著。”我的語氣很溫和。她似乎頗感意外,低頭小聲道:“謝母後關懷,兒臣……兒臣習慣了。宮人們做,怕她們不儘心,露珠裡攙了臟東西,對聖上不好。”杏花的花苞散發的味道輕輕柔柔,如紗一般,在臉上拂過來,拂過去。那些小花苞就像一團團小小的、白色的雲,掛在枝頭。淺春催花蕊,卻道東風滋味。“二公主對聖上十分儘心,理當嘉獎。”我說道。她搖了搖頭:“聖上是兒臣之幼弟,血脈至親,原該疼愛,何談嘉獎?”往日,看她那張圓圓的酷似常攸寧的臉,我總會想起從前的事。想起因為常攸寧使計害我而落水死去的南飛,想起菜頭看著我那雙冰冷帶著怨憎的眼睛,想起常攸寧故作清純地想要弄死我的虛偽狡詐。諸般種種,總是無法對二公主親密。然,眼前這孩子,卻是一個懂事的孩子。難道母債女償,成炘的出現,注定是為常攸寧還債的嗎?我心頭終是不忍。我命身後的雲歸抱過她手中的缽子,然後,伸出手來,握著她的小手。“前些日子,哀家雖處罰了你,但事出有因,希望二公主不要恨哀家。哀家有些苦衷,說不得。烯兒心思簡單,被慣壞了,不如你懂事,你多擔待。”她的手冰冰涼涼的。我說完,她低下頭,眼淚大顆大顆地掉落在地上。“謝母後,有母後這番話便夠了。”過了會子,她跟我說:“母後,兒臣親眼看見何烈將軍把大姐推下秋千架的,可大姐那般護著何烈將軍,不容兒臣開口……”我皺著眉。何烈可當真下得去手。他是如何蠱惑烯兒幫他做戲的?偏偏烯兒卻又如此信賴他。我可憐的女兒,跟她的父皇一般,單純至極。他說什麼,她便信什麼、做什麼。這樣日後必是一個大大的隱患啊。該如何讓烯兒失去對何烈的信任呢?我又怕她跟成筠河那般心性,待到被迫看到真相之後,不願麵對,大受打擊,心灰意冷。那她這漫漫一生,該如何是好呢?我歎了口氣。這當真是個難題。二公主說道:“母後勿憂,大姐會想明白的。”她竟然猜到了我在愁什麼。好一個玲瓏的小人兒。若烯兒如她這般明白就好了。可惜,人的心性,生而注定了。這時,小申過來喚我:“太後,峪王殿下在尚書房等您。”“讓他來乾坤殿吧。正好兒快到午膳的時辰了,過來一起。”“峪王殿下說,有些話不便在乾坤殿說,他在尚書房等您。您什麼時候忙完了,什麼時候過去。他等您。”“什麼要緊的話?”“奴才不知。”和二公主、灝兒一道用過午膳,我命雲歸裝了一碗雞湯在食盒中,帶到尚書房。熾兒似乎是又長高了。十來歲的少年,站在我麵前,比我還高了一截。他今兒穿的是一身白色。他的臉同他的父親一樣,有些方,輪廓淩厲,不似那類柔和的麵相。是而,他穿白色,並不似杏花般溫柔,卻似一隻雪鷹。我命雲歸將雞湯端出來給他,他並不接,隻急急道:“母後,兒有話要說。”我坐在椅子上,不緊不慢地說:“天大的事,喝完湯再說。”他隻得端起碗,大口大口地喝完。“母後,您都知道了是嗎?”“知道什麼?”雲歸遞上帕子,他擦了擦嘴。“舅公死了,兒有感覺,您一定是知道了什麼。兒求您,放過母親。她不過是個懷念亡夫的癡人,半點政治頭腦也無。母後,她是無知的,她是被慫恿的,兒求您高抬貴手。”說著,他跪在地上。我緩緩說道:“熾兒,你可知紫金光祿大夫楊小姐的乳娘是怎麼回事?你可知那晚的殺手是怎麼回事?若不是哀家顧念著你,豈會留她至今?”他麵色灰白,不斷叩頭道:“兒勸過母親多回,她回回答應得好好的,可到底還是做了,求母後,求母後原諒。兒願帶母親找一荒僻處就藩,求母後成全。”“等兩天,哀家會去找你母親。熾兒,這件事你莫再掛心,哀家心中有成算。”熾兒看著我,眼中滿滿都是哀求。我在等,我在等平西王府的人遞來消息。一年前,常三身邊近身伺候的仆役,換上了我的人。我在等常三如我預料的那般死去。誰知,卻事發有變。從始至終,他都是一個難對付的敵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