空氣凝固了好一陣子。胡氏呆呆地看著棋盤。那些黑與白。良久，她一顆顆地將那些棋子收到一個黑缽子裡，抬起頭：“你要我怎麼做？”我緩緩地說完，她低下頭，似在猶豫掙紮著什麼。“你可以不做。”我轉身，往門口走去。恰熾兒從外頭走進來。他左手上捧著一束杏花，右手端著一碟豆沙餅。我記得峪王妃是最喜豆沙餅的滋味的。熾兒步子走得急，走到門口，便喊道：“母親——”我聽到胡氏的聲音在身後響起：“陸芯兒，慢著，我答應你。”熾兒聽到了，忙問：“答應什麼？母後，母親答應您什麼了？”胡氏柔和地笑笑：“熾兒，母親答應了太後，過些時日，許你去京郊開府立院，母親跟你一起去。咱們離了這瑤池殿，離了這宮廷。”“真的嗎？”熾兒臉上湧出歡喜之色。胡氏點了點頭。他複又看向我，想從我臉上得到某種求證。“母後，是真的嗎？”我看了看他，淺淺笑笑，伸手觸碰了一下他捧著的杏花：“是。”“挺好的，挺好的……”他反複喃喃著。他將豆沙餅的碟子放置在空了的棋盤上，似乎是鬆了口氣。胡氏指著簷下的一品紅：“這盆花本是養得好好的，前幾日突然就萎了。還是這瑤池殿地氣兒福薄，受不得太後的隆恩。”我笑道：“不要緊。花不過是玩意兒，萎了便萎了吧。哀家的心意，峪太妃若知道，便不算辜負了。”黃昏時分，我召明宇進宮來。這場戲，他若不出現，恐常三有戒心。既然要做，需麵麵俱到。他穿著一身濃綠色，走入乾坤殿，看起來那麼生機勃勃。仿佛從外裹挾進一股蒼翠。他一見我，便咧嘴笑：“姐姐！”莫名地，我心情也變得明媚起來。就像被一叢一叢的小火焰點燃。他從懷裡掏出一個紙包：“姐姐，你瞧，這是什麼？”他將紙包放在桌案上攤開，是白白碎碎的一小撮，有淡淡的豆香。明宇得意地看著我：“我去豆腐鋪子裡偷的。”這白白的東西，是磨豆腐時表皮起的一層渣子，江南貧苦人喜用來燉湯、拌野菜。生吃到嘴裡，滿滿都是清甜。富人是不屑於吃這個的。街頭行乞的那些年，這對我，對於破廟裡的小兄弟們來說，就是無上的美味。後來，我曾帶明宇去豆腐鋪子裡偷。他從來沒吃過，見我大口大口地嚼，感覺很好奇，他跟著我一起吃，越吃越愛吃，竟比在陸府中吃山珍海味還香。我好久沒吃過這東西了。宮廷中什麼都是最好的，越發是沒有這種上不得台麵的菜了。我能尋到世上最好的奇珍，卻難尋一口貧賤之時的粗飯。“快嘗嘗。”明宇眼神裡滿是雀躍的期待。我吃了一口，在嘴中慢慢地嚼著，唇齒之間一股熟悉的味道襲上來。“好吃。”我說。他聽了這兩個字，分外開心。“隻是——”我話鋒一轉。我瞧著他，伸手戳了一下他的腦門兒：“隻是，你是朝廷的定國公，威風凜凜的上將軍，怎生跑去豆腐攤偷豆渣了？羞不羞啊？”他理直氣壯地說：“我留了銀子的！” 我忍不住笑了：“那為什麼不直接去買？”“我……我就想體會一下從前的樂趣。”他撓撓頭：“姐姐若喜歡吃，我以後常常去偷。”“不許去了，若被朝中迂腐的言官們瞧見，又該參你一本，說你有失體統了。”“……是。那便聽姐姐的吧。”我正色道：“明宇，今日叫你來，是有件大事要跟你說。”他斂了玩笑之色，聽我說完。“姐姐請慎重，怎可拿自身冒險！大不了拚個魚死網破也罷！算不得什麼！姐姐的安危為上！”他語氣中滿是擔憂。我柔聲道：“明宇，你彆急，姐姐已經每一步都想好了，沒有危險的。你想想，現時，聖上年幼，朝中一攤子的事，姐姐怎敢拿自身犯險？不過是往水中撒些許魚餌，引魚上鉤。”“可姐姐拿自身做餌……”他仍是遲疑。在他眼中，沒有什麼是比我的安全更重要的事。我起身，示意他跟著我到內室。搬開榻邊的燭台，突然牆壁開了一道門。這道門很窄，長寬皆不足三尺，人需要貓著腰才能進入。我先進去，他隨後進來。裡頭彆有洞天。一間小小的房間，有一張床，一方小小的桌子，桌子上還擺著幾本老莊。明宇目瞪口呆：“竟不知乾坤殿還有這樣的角落。”“彆說你不知，姐姐也是前不久才偶然發現的。依桌上的書卷來看，這個密室應是太祖爺時期修建的。太宗皇帝最不愛看老莊，總說是歪理邪說。約莫，他也不知道這個地方。”太祖爺晚年，宮廷多風浪，他修建這麼一間密室並不奇怪。“明日晌午，峪太妃會差人送一碗湯來乾坤殿，然後姐姐佯作喝下這碗湯，雲歸和如雪會驚慌失措地大叫，隨之，沈晝會出現，以沈晝素日的冷靜，必會下令封鎖乾坤殿。所有的宮人內侍，不許隨意走動。接著，你就該出現了，你素來維護我，此時若不出現，不合理。你要表現得非常憤怒，拔劍去瑤池殿，要殺了峪太妃。劍出鞘之際，敖羽會衝上來攔住你，勸你要理智。”我看著明宇，繼續說：“你綁了峪太妃到乾坤殿來。峪太妃會咬緊牙關，死不承認，隻推脫是禦膳房的人出了問題。翌日早朝，如雪帶著聖上去金鑾殿，姐姐不在，文武群臣必會驚詫，如雪會推說太後病了。有言官問是什麼病，如雪會故作支支吾吾。越是如此遮遮掩掩，越會引起眾人的好奇。連續三日，朝堂之上必亂。”明宇點頭道：“這時，一定有人開始站隊。居心不良者，看著龍椅上年幼的聖上，必生出叵測的心思來。”“那幾日，姐姐便在這密室躲起來。”“那躺在床榻上的人是？”明宇皺眉。我笑：“這也是問題的關鍵。床榻上躺的，是服了鴆毒的女死囚，沈卿找人為其易容成哀家的樣子。雖然，易容得並不完全像，但臉上有血汙，且中毒之人麵皮紫漲，有個五六分像便是十分像了。”明宇恍然道：“死屍躺在床榻上，會散發出異味，慢慢地，屍臭味越來越濃，肯定有嘴鬆的宮人或內侍，將此事傳出去！朝中的人便都會知道了！”“嗯。雲歸和如雪會趴在死屍身上，哀傷哭泣。沈卿守在乾坤殿寸步不離。這一切的跡象，都表明，乾坤殿出了天大的事。”我看著明宇道：“姐姐不放心的，就是幾個孩子。明宇，混亂中，恐有人對孩子下手，你一定，一定要護著孩子們周全。聖上，烯兒，熾兒……還有，二公主。”這樣的時刻，我眼前晃過那個可憐的小小身影。萬不能讓她受宮廷血雨腥風的侵害。明宇跪在地上：“絕不負姐姐重托。隻要臣弟有一口氣在，姐姐的孩兒必周全無虞。”他的語氣堅定而溫暖。關鍵時刻，有明宇在，到底是不一樣，心裡有了倚仗，少了後顧之憂。我扶起他，輕聲道：“你我之間，不用跪來跪去。”“姐姐這幾日在密室一定要注意安全。”我笑著指著桌案上那幾本書：“紛雜人間是非，費儘思量。有了書卷，日子便好打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