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夜就這麼過了。這一夜,乾坤殿沒有人睡著,到醜時,仍聽見腳步來來回回的聲音。在場的所有人,皆是忐忑的。我在內室,略略淺眠。燭影搖動,睜開眼睛的那一霎,仿佛置身於夢中。不知是不是幻覺,我眼前竟浮現一個穿著黑色袍服的男子坐在桌前。他翻著桌上的書。我大駭:“你是何人?膽敢闖入此處?你怎會知道機關?”男子轉身,氣定神閒地看著我:“機關乃孤所設,如何不知?”天下誰人敢稱孤稱寡?難道?我起身,跪在地上:“您是太祖爺。”他笑笑:“孤的兒子、孫子,皆是在乾坤殿待了一輩子,都沒發現這個機關,倒是你,水星,你發現了。說到底,是機緣吧。”“孫婦惶恐。”“阿梅將你送給皇家,這些年,辛苦你了。”阿梅,應該就是花妖了。那個夢裡的白衣女子。她曾告訴我母親,腹中孩兒要坐上金鑾殿。每次大事來臨之際,我都會見到她。是她指引我,遇見成筠河。又是她在太宗皇帝崩逝前夕告訴我,拿恩愛換取成筠河十年壽命。在我對成筠河心灰意冷之時,告訴我,天家夫妻,能得幾許恩愛?最後一次她出現,是我懷上灝兒的時候,她留下一句“蘭兆得水渡蒼生”。我想起她曾對我說的,億萬年前,她是祁連山頂一株白梅,太祖皇帝乃是雲霧之中的真龍。八荒大旱,龍以唾液灌之。真龍與白梅相戀,被貶下凡。真龍成了人間的帝王,白梅成了花妖,保他的江山。我看著眼前的男子,那些老臣說得沒錯,灝兒的確頗肖太祖。我一時間心內感慨萬千。“太祖爺言重了。身為皇家婦,分所應當,何談辛勞。”他點點頭:“不凡之子,必異其生。你的兒子成灝,是個了不得的英雄人物,中興之主能力不遜於開國之君。但,月滿則虧,水滿則溢,世間事皆有瑕疵,賢者不免。水星——”他看著我:“你的兒子,與你來日必生不睦,你要好生權衡。”聽完這番話,我心裡咯噔一下。我想起灝兒衝進尚書房,怒氣衝衝瞪著我的模樣。我剛想說什麼,沒來得及開口,卻被更鼓聲驚醒。辰時了。屋子裡哪有太祖爺的身影?原來隻是一場夢。太祖爺入夢來,為何不跟我說起常靈則的事呢?常靈則是太祖長房長孫啊。他寥寥數語,著重說了灝兒。難道是他覺得常靈則之事,我能處理妥當,便不提嗎?我猜測,太祖爺戎馬一生,生死之事,看作尋常。皇室內部的爭鬥,亦已習慣。曆朝曆代皆有。常靈則之事,他不想多說。這樣看來,我與灝兒的母子矛盾,倒似乎比眼前的事更棘手。我坐起身來,倒了一盞茶。桌案上有雲歸提前為我準備的一壺蒼梧。冷茶入心,塵夢易醒。這個時辰,乾坤殿有動靜了。 眾人伺候灝兒起身。如雪該帶著灝兒去上早朝了。我聽見灝兒稚嫩的聲音問道:“母後怎麼了?”如雪哄著他:“太後病了。”他似乎是思索著什麼,隔了好一會兒,才說了聲:“嗯。”今日的早朝,一定已經有人得知消息了。最難封的是人的嘴。何況,宮中這麼大的動靜。當日成筠河駕崩之時,是正月初,上京嚴寒時節,屍體擺在殿內尚無甚氣味。而如今是三月暖春,屍體在**散發出怪味道,跟花朵的蜜香交織在一起,令宮人們作嘔。今日早朝散得格外晚,想必是經曆了一番激烈的爭吵。如雪帶著灝兒回到乾坤殿,她的聲音裡充滿了疲倦。我聽到她跟沈晝說:“估計晚間,要有一大批人闖進來。”沈晝說:“名冊羅列出來。”如雪道:“嗯。我知。沈大哥,朝中局勢微妙,對方隨時可能開始動手,你要分外留神。”灝兒的聲音傳來:“二姐呢?”二公主道:“聖上,我在這兒。”灝兒道:“讓禦膳房的人做些甜餅來,孤與你去西殿吃。你上次教孤的彈弓刀很好玩兒,再陪孤玩幾局。”二公主的聲音裡依舊充滿了恐慌:“可是,聖上,母後……”灝兒扯著她:“去吧,去吧。”二公主道:“叫上大姐。”灝兒道:“好。”我鬆了口氣,孩子們去西殿倒還好。晌午時分,來了一撥大臣,氣勢洶洶往殿內闖。說是探病,實則是打探虛實。被沈晝攔下後,義正詞嚴地表忠心,言稱擔心太後的鳳體。那幾個人,我聽聲音便知道是誰了。平素在我手底下做事慣會和稀泥,手持玉笏,站在朝堂,不關己事不開口。原來皆藏著二心。又或者本身就是牆頭草,風往哪兒刮,往哪兒倒。如今擔心小皇帝鎮不住了,便重新審視局勢了。太宗皇帝一脈,凋零了大半,自呂氏之亂後,老三成筠淞一直被囚禁。成筠河一輩的弟兄死的死,獲罪的獲罪,隻餘老五和老七了。老五一貫是個包,自斷了手臂之後,到了膽小如鼠的地步。至於老七,自從上次用馴獸之道,將他囚禁在城郊道觀折磨,他更是對我畏懼至極。成筠河靈前,他說要勤修文武,為朝廷效力。我笑著告訴他,效力倒不必,為朝廷安分守己,才是皇家的好兒郎。這一兩年來,他連入上京都不敢,請安折子倒是月月不落。言必稱“皇嫂安好”。其餘的,便是太祖旁支皇親了。好不容易沈晝將那些大臣們敷衍走,已是酉時了。皇親們來了。帶頭的,不出所料,依舊是信王。這個沒腦子的東西,正經本事沒有,起哄架秧子倒是很行,領朝廷的贍銀都是浪費。此時,他叫囂著:“嘖嘖嘖,好大的味兒!知道的,說是乾坤殿,不知道的,還以為是亂葬崗子呢!哈哈哈哈哈哈。”沈晝道:“信王殿下小聲些,太後需要靜養。”我曾跟沈晝說過,他們往殿內衝的時候,要攔得恰到好處,讓他們剛好能看到床榻上的屍體。信王一定是看到那張帶著血汙的酷似我的臉,認定我已經死了。他嗤笑一聲:“沈晝,你囂張什麼?你不過就是陸芯兒身邊的一條狗。有什麼好得意的?本王忍你很久了。陸芯兒在的時候,你是一品大員。陸芯兒死了,誰認你是哪根蔥?”“信王殿下慎言。”“呸!”他吐了口唾沫,“本王偏不慎言,你能把本王怎麼樣?彆演了!這麼大的死屍味兒當誰是傻子呢!陸芯兒死了就死了,有什麼不敢承認的?是想等什麼?這不是自欺欺人嗎?能瞞到幾時?再瞞下去,怕是屍體都長蛆了吧,哈哈哈哈哈哈哈。”他仰頭大笑,其餘的皇親皆議論紛紛。“老五是扶不起的阿鬥,咱們去喊他,他稱病不出來,咱們硬闖進去,他蹲在茅坑裡死活不敢應聲兒。他是指望不上嘍。”“老七更是指望不上,聽說了這個消息,乾脆帶著妻小離了府,說是遊覽河山,不就是躲是非嗎?難道就這麼怕這個女人?”“太宗皇帝一脈是不行嘍。”沈晝厲聲道:“聖上仍在朝,你們說這些話,等同於忤逆。”信王不屑道:“聖上?什麼聖上?兩歲半的小兒拿什麼坐江山?天大的笑話!實際掌政的不就是陸芯兒嘛。皇位都是陸芯兒耍陰謀詭計得來的!這個女人了不得,使儘狐媚子伎倆,**先帝。先帝死後,又跟你和陸明宇勾勾搭搭,把宮廷當成什麼?把皇家當成什麼了?這樣的妖婦早就該死了!依本王說,峪太妃不僅不該綁,倒立了大大的功……”跟在他身後的那群人,皆點頭附和。突然,灝兒的聲音響起:“沈晝,殺了這隻蒼蠅。”他的口氣稚嫩卻有威嚴。在場所有的人都愣住了。須臾,信王道:“黃口小兒,你敢!沈晝,你動本王一下試試!你當現在還是陸芯兒活著的時候嗎?乾坤殿床榻上,躺著的是陸芯兒的屍體!”灝兒道:“不管母後在不在,孤都是拜過神靈宗廟的天下之主,孤說的每一句話,都是聖旨。沈晝,孤讓你殺了這個人。”沈晝略有遲疑。他應該是在思索當前這個形勢,應不應該殺信王。我叮囑過他,萬事從大局出發。“你不殺,孤親自殺。”在所有人還沒反應過來的時候,隻聽得信王一聲慘叫。一定是彈弓刀。我見過灝兒玩的彈弓刀。尋常的彈弓,彈出去的是珠子。灝兒的彈弓,彈出去的是小刀片。灝兒玩彈弓很準,仿佛是有天賦似的。皇親們慌亂起來:“死了!信王死了!”如此看來,定是灝兒的彈弓刀割破了信王的喉嚨。灝兒道:“死了,便死了。慌什麼。”皇親們一窩蜂地散了。信王之死,一定會成為引線。或許,常靈則本身就是慫恿他來試水的。信王是一顆試探的棋子,用完就作廢了。皇親們散後,乾坤殿短暫的平靜。但我知道,他們一定會將床榻上“確定”地看到的“太後的屍體”傳播出去。賊人打消了最後的疑慮,開始準備動手了。他們覺得,我死了,那些效忠我的人必會分崩離析,潰不成軍,不堪一擊了。此時動手,是最好的時機。殺了幼帝,占據宮廷,手持玉璽,號令九州。果然,戌時便聽到了動靜。戌時,天黑透了。黑夜是罪惡的最好掩飾。從天落下的箭,似雨一般。沈晝高喊一聲:“有刺客!”刀劍出鞘的聲音成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