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34章 因果(1 / 1)

當日開口讓胡氏配合我的時候,我已經想到了這一步。我並不一定讓她死。我給她留了個活命的理由。熾兒道:“謝母後全了兒的孝心,也全了兒的忠義。”我終是不想為難他們母子。十幾年前,清風殿的大火,雖是皇權的較量,但我對峪王一支是心懷愧疚的。有勝便有敗,一路走來,鮮血淋漓,可這非我所願。所以,偌多年來,我一直對他們憐恤照顧。突然,瑤池殿的宮人疾跑著來報:“回稟太後,不好了,不好了……”“何事慌張?”“峪太妃懸梁自儘了!”熾兒聽了這話,又驚又急,跌跌撞撞往回趕去。我罵道:“混賬東西,你們都是死人嗎!峪太妃懸梁,你們不知道去救?”那宮人撲通跪在地上:“太太太……太後饒命,峪王妃把奴婢們都支支支……支開了,自自……自個兒……”我命雲歸帶灝兒回乾坤殿後,自己也隨之跟了過去。瑤池殿的翠竹在風中發出窸窸窣窣的聲響。我走進去的時候,胡氏已經被放平在榻上。她手中死死地拽著三尺白綾,脖子上瘀痕很重,眼睛半合著,奄奄一息了。熾兒握著她的手,眼淚落在她身上,濡濕了她的衣襟。“母親——”他喚著。這個少年老成的孩子,我第一次見他哭得如此令人心碎。不管峪太妃是不是個合格的母親,不管峪太妃是否糊塗,熾兒定是希望她安好康健的。他從出生起,便與母親相依為命。有娘沒娘,到底是不一樣。我走上前,看著床榻上胡氏那張美豔的臉,百感交集。“峪太妃。”我喚她。聽到我的聲音,她竭力睜開眼:“你來了,嗬。”“哀家是打算留你一命的,你何苦如此?”我看著她,說道。她苦澀地笑了笑,從肺腑裡擠出聲音,艱難地說道:“我這輩子,最不缺的就是眼力見兒。從前在娘家,因為是庶女,總是膽戰心驚的。大夫人說了句紅花開得不好看,我從此不敢穿紅色衣裳,沾一點兒紅都不敢。大夫人說湖藍大氣,於是,我就一直穿湖藍。連帶著現在,還是改不了這個習慣。”的確如此。回憶起往日我見到她的情景,她總是穿著湖藍色的衣裳。我還以為她喜歡這個顏色。原來,隻是骨子裡難改的順從與討好。她看著我的眼睛:“陸芯兒,如今,你雖勉強恕了我,可我自覺在這宮中活著沒意思了。早死也好,可以早些去陪著二爺。若不是為了熾兒,我苟且在人間這麼多年做什麼。”她伸出手,摸了摸熾兒的臉:“我兒詩書武藝俱佳,娘心甚慰,也算不負與二爺恩愛一場。”熾兒哽咽著:“兒繈褓喪父,現今連母親也要失去了,母親,你為何這般傻,為何?”胡氏道:“母親不傻。等你再大一些,就明白了。有的時候,活著比死,更需要勇氣,更難。母親不怕死,怕活。” 她將手伸向我,顫顫巍巍地,像是要握住我一般。我遲疑片刻,將手遞上去。她將熾兒的手放在我的掌心。“陸芯兒,從前二爺在的時候,常常跟我說,你與尋常婦人不同,是個有心胸有智謀的。想來,二爺說的,總不會錯。從大章二十七年,到現在,你一直都在贏。我自認心思細膩,可總也不如你。我隻求你,能善待熾兒到底。縱二爺與我,有再多的不是,孩子是無辜的。求你——”她說著,嗆了起來,大約是脖子上的勒痕太重,肺裡似風箱一般,人也越發抖如篩糠。“哀家答應你。”她笑了。那笑裡透著滿足。她嗓子裡擠出來一句話:“兒,娘大限到了,你從此苦樂自修吧……”說完,她似用完了最後的一點力氣,倒在榻上。命如燭火,風吹燭熄。須臾,內侍小戊去探了下她的鼻息,高聲喊道:“峪太妃薨了——”滿屋子裡所有伺候過她的宮人內侍皆跪了下來,嗚咽著。半炷香的時間,內廷監掌事趕到,一番布置,瑤池殿披滿了白色。就連門口那片小竹林,亦係上了白色的帶子。我吩咐道:“停棺七日,葬入皇陵,與先峪親王合葬。加封其生母張氏為三品誥命夫人。”“是。”這個女人,她有她的怯懦,亦有她的勇敢。她有她的放棄,亦有她的堅持。她有她的清醒,亦有她的瘋狂。我腦海中閃過她在庭院中教熾兒讀《千字文》時的場景。如果她發自內心地安分守己,寡居教子,可得長壽而終。隻是長壽未必是她想要的。她因無雙美貌進入皇宮,因感念成筠江給她的一點溫度,一生無法忘懷。能最後為二爺做點事,她定是感到很幸福的。儘管那是一筆糊塗的計謀。她終是死了。她不必撫摸著院中的那棵槐樹思念著亡夫了。一湖舊事一湖月,半麵春風半湖藍。待我回到乾坤殿,見明宇在等我。雲歸遞上來一盞布麻,我歪在椅子上,半晌未出聲。明宇道:“姐姐,你不必傷懷,命有天定,該去的,都會去。”“明宇,你知道姐姐這兩日在想什麼嗎?”“想什麼?”“因果。”“欲知前世因,則今生所受者是,欲知後世果,則今生所為者是。佛家是講因果的。”“常靈則的人頭擺在龍書案上,讓人不由得想起一個人,高紅袖。若不是高紅袖,今日坐在金鑾殿上的,便是常靈則。也許一切從高紅袖算儘天機害死成鏘的那一刻,就注定了。高紅袖得了逞,謀來這皇位,謀來這萬裡江山。可她一生被自己的兒子嫌棄。太宗皇帝與先帝,皆是死於自己的兒子手中。皇室操戈,未曾止息。這難道不是報應嗎?”明宇沉默了一會兒,說道:“姐姐,你想多了。”我打開窗,外頭的暖風徐徐吹進來。花事走到了尾聲,便濃烈到極致。我輕聲說道:“不論如何,哀家既蹚入這渾水,就得儘職儘責。在其位,謀其事。”“姐姐在哪兒,我便在哪兒。”明宇道。聽此,我笑了。轉瞬自嘲道:“像哀家這樣的人,是沒有資格論因果的。手上的殺孽太多。若真的有報應,哀家死後,是要踏入十八層地獄的。”“十八層地獄,我也陪著你。再凶猛的敵人,都打得過,不怕地府的夜叉。”明宇咧嘴一笑。他總是笑得如此純淨。“京畿的巡查,哀家打算交給你接手。”“嗯。”他說道:“對了,姐姐,冀公主這兩日還好吧?”“鬨脾氣呢。閉門不肯見人。起初飯菜不肯入口,後來二公主幫著勸她,現在飯菜肯入口了。那孩子,孤僻得很。”“孩子心性,過了便好了。”“但願是。”“剛經過東偏殿,探望了敖大人,她的氣色比昨日好,看來毒已經解得差不多了。”他說著說著笑起來:“從前總是看沈晝百般不順眼,現在看他對敖大人如此儘心,覺得他甚好。”明宇與我說了好一會子話方走。我看著窗外出了會兒神,聽得熟悉的聲音喚著:“太後。”是沈晝。我問道:“沈卿,有何事?怎生不在東偏殿陪著如雪。”沈晝低頭道:“她睡下了。微臣想著,來向太後告個罪。叛亂之後,微臣一直守著如雪,誤了公事,一股腦地都交給陸將軍了。”我笑道:“如雪性命攸關,你守著她是應該的,何罪之有。沈卿,你與如雪都是哀家身邊的自己人,不必如此見外。”他沉吟片刻道:“今日,平寧伯夫人臨走前,特意跟微臣說了一席話。她似乎對微臣頗有怨懟。”我想了想,說道:“哀家看平寧伯夫人上了年歲,她老來得女,自然是千寵萬寵。聽聞如雪為你擋箭,心裡擔憂不已是能理解的。”“她說,讓微臣知道分寸,從此自覺離如雪遠著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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