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黑飛走後一個時辰,我依稀還能聽到鳥叫聲。我有一個感覺,似乎菜頭就在這附近。他和大黑在離洞天閣不遠的地方。成筠河離世以後,我獨自理政,坊間市井之地關於我的流言比從前尤甚,更有一些彆有用心之人,隱於茶肆酒壚之地,利用老百姓對宮闈之事的無知與獵奇,編造我與明宇的豔情故事,把明宇說成是我的麵首,因俊美容顏而身居高位。把我說成是一個毒辣**之人,大權在握,惑亂宮廷。不知這些謠言傳入菜頭的耳朵裡,他會怎麼想。我記得南飛出事後,他對我說:“大小姐,這一切都是因為你。”是,這一切都是因為我,我不殺伯仁,伯仁因我而死,可我身處旋渦之中,有太多的無奈。菜頭護著我度過乞討時輾轉大街小巷的淒苦歲月,可他永不能理解我掙紮於前朝宮廷之間的算計與承擔。孩子們和雲歸、如雪都睡了,發出均勻的呼吸。我在榻上翻了許久,聽著濤聲,漸入睡眠。父親似乎來到我的身邊,他像幼年時那樣,笑著跟我說,星兒,你要回家了嗎?他的模樣停留在死去的那一年。父親是個儒雅的男人。我點頭,是的,爹爹。他的身影如煙霧一般,朦朧而飄**。我問他,父親,我為你平反好嗎?從前先帝在時,我諸多顧慮,現在沒了。這天下,這九州,女兒想做什麼,便做什麼。父親笑笑,搖搖頭,星兒,不重要了,人死如燈滅,在爹爹眼中,什麼都不重要了。他平靜地念了一句詩:操勞半生終為空,一身蹤跡雨聲中。父親走了,我咂摸著那句詩,不知字裡行間說的是他還是我。醒來,頗為悵然。父親從來沒有出現過。如今卻在我南巡的時候出現,是何意呢?提醒我不要想著翻案嗎?多年前的舊事,許多當事人都已離開人世,翻騰起來,必驚天動地,於我,於朝堂,並非益事。父親是為我思量。讓我打消此念。雲歸打水給我淨臉,她嗔道:“不夜郡的井水都像是帶著濁物,奴婢往裡放了好些乾花瓣,夫人湊合著洗吧。”明宇走進來,步子邁得又急又快:“姐姐如何了?”他一臉懊惱:“都怨我一時疏忽,竟讓那等粗鄙賊人驚著姐姐了!”我用帕子擦著臉,淺笑道:“小事情,都過去了,你中的軟骨散這麼快就解了?那賊頭子還說得十二個時辰呢。”“行伍之人,解毒快一些,敖大人約莫需晌午才可恢複如常。”如雪聽了這話,憤然道:“那群匪盜,無法無天,搶到太後與聖上的頭上,這可是誅九族的罪過!”淨完臉,雲歸給我梳了個家常的發髻。我笑道:“如雪彆再提咱們的身份了。現在此地的官員和百姓都以為齊州府坐馬車到的,才是真的聖駕呢。這樣也好,能看到真實的境況。”說話間,沈晝走進來,手裡拿著一張供狀。 “妥了?”“是。”他遞給我,我細細看完。賊頭子知道的信息有限,但他所陳述的內容足以令人憤慨。當真是以為天高皇帝遠,那郡守艾津愣是敢把一個郡當成自己的私宅,胡作非為,縱人搶劫還算是輕,強征百姓去為他蓋園子,就連皇家征百姓服徭役還需按日發餉,他倒好,分文不給,一應飯食還需乾活的倒貼。他壟斷了此地的布匹、當鋪。以一郡之人力、物力,謀一家之財。長樂七年,不夜郡鬨水患,成筠河命戶部撥了一筆救災物資到此地。然而,救災物資剛到不足三日,府衙倉庫突然一把大火,燒了半日。這大火自然是人為。那些救災物資,未抵百姓手中,隻飽了官員的私囊。我越看越氣,沉下臉來。沈晝道:“大火的事,當初沒往上報,所以,夫人恐怕不知,但,當地百姓皆是知道的。長樂六年,戶部統計當地人口是十四萬人。到長樂七年歲尾,戶部統計當地人口不足九萬。死的死,逃荒的逃荒,人口流失甚巨。”我冷笑道:“區區一個郡守,怎能行此大事,他縱是有這個心,也沒這個膽。縱是有這個膽,也萬萬沒這個能力,一層層壓住。”沈晝道:“眼下,匪盜們還需要送到齊州府麼?”我點頭:“送。隻是,彆放在衙門口,放在皇家馬車落腳的地方附近。齊州知府前去迎駕,自然就看見了。”沈晝道:“夫人想得極周到,如此,他恐傳到皇家耳裡,理也得理,不理也得理。”“要做成江湖勢力的手筆,沈卿,你可有分寸?”沈晝拱手道:“明白。”沈晝稟完事,走到如雪身邊,看了看她:“你中毒了?”如雪搖搖頭:“沒事兒。晌午就解了。”沈晝雖仍是冷麵,話語裡帶著關切:“入口的東西小心些,不僅為了夫人,也為了自己。”“嗯。”沈晝從懷裡摸出一瓶丸藥:“發現不對,立即催吐。”如雪接過丸藥,點頭:“好。”“沈大哥,你也要小心些。彆讓那些貪官盯上,使暗招。”沈晝道:“若論暗招,誰能比得過我?”說完,他走了出去。如雪笑了,手中摩挲著那個藥瓶。我向屋內眾人道:“今日不趕路,就在此地修整、遊覽一番。所有人一起,恐過於引人注目。咱們三三兩兩即可。”我指著明宇:“你跟著小公子。”灝兒此時已經醒來,聽到這個安排,咧咧嘴道:“不好,不必舅舅跟著我,母親,我可以自己選麼?”我笑著問他:“你想跟誰一起?”他略加思索道:“嗯……我要跟二姐一起,還有那個張潯!”烯兒道:“……還有我,我也要跟他們一起。”我搖搖頭:“不可,一群大孩子小孩子,不安全。”灝兒道:“母親多慮了,普天之下,莫非王土。有真龍護體,歹人算甚?”見他執意如此,我便沒有多加攔阻,這廂囑咐明宇多派幾個人遠遠地跟著。烯兒跟張潯說:“你答應過我,我想要什麼樣的風箏,你都可以畫。”張潯道:“是。”“那你現在多畫幾個,咱們去海邊放。海邊風大,風箏飛得高,才好玩兒呢。”張潯恭敬道:“是。聽大小姐的吩咐。”他走到炘兒麵前:“二小姐喜歡什麼樣的圖案?”炘兒下意識地把那隻有殘缺的手往袖子裡縮了縮:“不不不拘什麼圖……大姐讓我喜歡什麼樣的,我就喜歡什麼樣的。”張潯笑:“我見二小姐穿的衣服有鳶尾,便給你畫個鳶尾的風箏吧。”炘兒低頭:“都行。”她的衣服是我讓內廷監做的。私下裡,我曾讓雲歸問她,喜歡什麼花,她說,鳶尾。雲歸問為何。她說,鳶尾耐寒、耐旱,什麼都禁得住,就連石縫裡,也能發芽開花。張潯道:“父親曾在南方為官,家裡有南方的老仆。她們給我講過一個鳶尾的傳說。”烯兒問:“什麼傳說?”張潯道:“一個名叫鳶尾的小姐,被豪富父親所逼,在一片花海中殉情,從此,伴隨她離去的花,便被冠以她的名字。”這個故事,在南方流傳甚廣,我小時候也聽人講過。烯兒聽了,唏噓道:“可見生在豪富之家,也無甚樂趣。這個小姐倒是個剛烈之人。”炘兒道:“她為誰殉情?”張潯答:“府中一名小廝。”炘兒問:“鳶尾死後,他去哪了?”“故事裡沒有說。”炘兒道:“生死是大事,鳶尾小姐草率了些。”一炷香的時間,張潯做好了風箏,幾個孩子相繼出門去。明宇問我:“姐姐,你想去哪裡轉轉?”我笑:“你去找套男裝,我換上。咱們去府衙瞧瞧那艾大人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