聽到這個消息的時候,我正在與兵部諸人商討日後與南境接壤處的屯兵機製。手中的茶盞“砰”的一聲掉落在地。茶水流了一地。侍茶的宮人慌不迭地磕頭請罪。我站起身來,問那稟告的人:“混賬東西!說什麼糊塗話?消失了是何意?陸將軍一個大活人能在那麼多人眼皮子底下憑空消失?”那人叫俞瀟,是明宇的副將,從玉門關行軍時就跟著明宇的小兄弟,一向跟明宇頗為親近。此次出兵南境,他亦跟在身旁,與明宇可謂是形影不離。他跪在地上,神情哀傷道:“回稟太後,微臣倒情願自個兒說的是糊塗話。可陸將軍的的確確是憑空消失了。還有一件事,之前寫奏報的時候,陸將軍不讓我們寫,他……他……”“你一個行軍打仗的人,吞吞吐吐做什麼!直說便是!”“陸將軍說,誰若將此事告訴太後,必軍法處置……”他表情很矛盾。須臾,咬牙道:“不管了,事到如今,不得不說與太後知道,陸將軍他受了重傷。南境那些蠻子好生狡猾,引我們在水澤處打仗,以有毒的水草做繩索,想縛住陸將軍。陸將軍縱輕功了得,在水澤處亦頗受影響,蚊蟲如雨一般逼過來,讓人難以睜開雙眼。那是一場死戰。從黎明打到天黑。兩方將士的鮮血把水澤染得紅通通的。陸將軍的左腿被縛住了。他為了快速脫身,便……便拔出腰間的劍,將腿斬斷了……”我踉蹌後退幾步。原來夢境中的竟是真的。明宇受了重傷。他英武的戰袍上染滿了血漬。“姐姐,我再也不能保護你了,留在你身邊做甚。”夢境中明宇的話在我腦海中不斷地回響,忽高忽低。我頓覺天昏地轉。議事的官員們見狀,連忙說著“太後保重貴體”,便紛紛跪安了。俞瀟繼續說著:“陸將軍拚儘最後一絲力氣,將阿羅伽斬落馬下。他失去了一條腿,便用胳膊,死死勒住阿羅伽的脖子,終將阿羅伽擒獲。南境同意,簽降書,國界再退三百裡,不再相擾。”三百裡。沒了三百裡,南境越發蜷縮到濕瘴之地,成了彈丸之國了。阿羅伽苦心孤詣十數載的國力、兵力皆毀於一旦。南境怕是連昔日他王父在世時的境況都不如了。徹徹底底,不會再成為聖朝的威脅。那個猶如鬣狗一般的番邦國主,被打斷了反骨。明宇,他做了一件功在社稷的事情。我眼前浮現在蚊蟲密集的南境,他斷了一條腿,仍在奮勇廝殺的模樣,心痛難當。他原本該頂著榮耀還朝,被朝廷極儘優待,封王封侯都不為過。可他卻在大軍拔營之際便消失了。他拖著一條殘腿能去哪裡?他的消失究竟是什麼原因、何人所為?雲歸見我這般模樣,亦慌了起來。她遞上熱帕子:“太後您稍安,陸將軍吉人自有天相。” 我胡亂擦了把臉,問道:“聖上何在?”雲歸低頭:“聖上跟鄒大人在內廷監商議立後大典的事宜。”我冷笑一聲,疾步往內廷監走去。“聖上!”我高喊了一聲。鄒伏連忙跪地請安。灝兒亦拱手道:“母後安好。”我向眾人吩咐道:“哀家有話與聖上說,你們都出去吧!”我冷冷地盯著他。今日,我一絲彎子都不想繞。待眾人散儘後,我坐在一張紅木大椅上,說道:“母後有你這等好兒子,恐難以安好。”灝兒一愣,忙俯身問道:“母後何以如此說?”“你舅父沾巾墮睫,披肝瀝膽,為聖朝誓死效忠。你如今見王師大勝,邊境無患,怕你舅父還朝之後,威名日盛,便生烹狗藏弓之念,對你舅父暗下殺手。哀家想問你一句,你良心何在?”我說著說著,心梗起來,捂著心口,喘息著。灝兒走過來,欲伸手扶我,我一把將他甩開。“勇略震主者身危,功蓋天下者不賞。原以為不過是狹隘之君才有此所為。哀家大章二十七年入宮,身曆三朝,你皇祖父、你父皇皆馭下清明,沒想到你竟如此心狠手辣。哀家沒有你這樣的兒子。你那黃泉之下的父皇亦沒有你這樣的兒子。”我字字皆哀,淚如雨下。灝兒“撲通”一聲跪在我麵前。“母後,兒臣對舅父確實心懷芥蒂,多有不滿,隻因他武人心性、行事粗獷,往來宮闈,不知避諱,有汙您的名聲。但兒臣從無殺他之念啊。您方才所說的暗下殺手,兒臣深感莫名。舅父到底怎麼了?”我看著他。他眼中茫然的樣子不像撒謊。得知明宇失蹤的消息,我第一個想到的是灝兒。有這個能耐讓打了勝仗的大將憑空消失的,除了君王,還能有誰?可見此情狀,倒不好下斷言了。還朝的大營尚在城外,俞瀟是私自回來向我稟報這個消息的。由於之前的奏報裡沒有說這件事,灝兒真的是有可能不知情的。我沉默了一會子,方開口道:“軍中出了事。現今大營在城外,你舅父卻不見了。”灝兒仍跪在地上沒起來,他舉手對天道:“孤以皇室血脈、天子之身,向母後起誓,此事非孤所為,與孤無關。”我胸中悶的一口氣,稍稍緩了些。但烏雲仍積壓在心頭。“灝兒,你舅父在這場血戰中失去了一條腿,他能去哪裡呢?連他最親近的俞瀟都不知道他的去向,究竟是誰能下這樣的歹手?”灝兒凝神道:“母後切勿如此悲痛。您如今有了春秋,不宜憂慮過度。孤想著,會不會是阿羅伽搞的鬼?南境不忿此番大敗,找人動了手腳,將舅父擄了去……”“俞瀟說了,那阿羅伽傷得比你舅父還重,手筋、腳筋俱被挑斷,南境的軍隊受損嚴重,他們剛簽的降書,應不敢如此做。難道他們想亡族滅種不成?”灝兒沉吟道:“舅父可有私仇之人?”我歎道:“他從不將錢財放心上,被人蒙騙也不計較,仗義疏財,義薄雲天,上至朝臣權貴,下至販夫走卒,皆喜與他為友。他不近女色,不好賭錢,不酗酒,不鬨事,能與人有何私仇呢?”他唯一對不住的人,是天啟母子,但有了天啟與炘兒的這樁姻緣,漠北斷不會如此做。我扶起灝兒。“母後此番氣急,冤了你了。”灝兒道:“母後如何說兒臣,乃小事。舅父的下落,乃大事。”轉而,他又道:“母後,立後大典在即,兒臣希望,舅父失蹤一事勿要昭告天下,徒惹天下人猜疑,於事無助。”我點了點頭。明宇現今身體有傷,若他失蹤一事被民間盜匪、流寇知曉,妄圖綁架生財,倒非益事。不動聲色,暗中找尋,方最相宜。雲歸扶著我回到乾坤殿。倦極了的落葉從枝頭吹下,鋪在地上,柔軟的一層。踩在上麵,咯吱咯吱的。宮人們提著燈,來來回回地穿梭著。我仰頭看天。最後一片晚霞一點點消弭於天際。斷雁叫著秋風,那種鋪天蓋地的孤獨攫住我。如同攫住一隻失了群的孤雁。“姐姐!姐姐!”明宇似乎在叫我。我轉身,十七歲的少年郎從歲月中向我走來,走著走著,變成二十幾歲,又變成三十幾歲,再到最後,他拖著一條殘腿,笑著跟我說:“姐姐,保重。”“明宇,你為什麼要走。”我伸手想抓住什麼,他卻一眨眼便消失了。原來一切隻是我的幻覺。我回到寢殿,倚在榻上。安息香的味道在殿內浮動著。明宇在的時候,我沒有察覺。到他如今失蹤了,我的心像是那窗花,被剪去了一半,零碎不成型。這麼多年,我習慣了他硬朗、乾淨的笑容,習慣了他威武中那難得的稚氣。他到底去了哪裡?殘夢三更醒。深秋的月色滿屋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