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南輕輕地搖了搖頭。小嫄道:“奴婢擔心今日祥妃在鳳鸞殿受了氣,會在聖上麵前提及。縱便是祥妃不提及,難保她身邊的宮人們不提及。雖然華樂公主抓詵皇子臉上那一把並不重,但由旁人之口說出來,恐變了味道。若聖上以為咱們鳳鸞殿自持中宮,欺侮祥妃母子,那可就……”頓了頓,她又道,“倒不如皇後娘娘您自己先表態,顯得您磊落無愧。”小嫄用擔憂、關切的眼神看著阿南。阿南沉吟道:“祥妃素來性格嫻靜,又是世家小姐出身,想來不會去告那等刁狀。但是她身邊那個小嬋,倒是不好說。”小嬋那會子嗬斥劉芳儀的姿態,就可以看出她不是個好相與的。“而且,皇後娘娘您想想——”小嫄的聲音沉下來,“那詵皇子本來就夜夜睡不好,是個極愛哭的,若日後再鬨起來,說是今日在鳳鸞殿被華樂公主驚著了,嚇到了,愈發嚴重,這說得清嗎?”阿南低頭,吹著杯中的水。那水**起一圈一圈的漣漪。“那便照你說的辦吧。”小嫄應了聲兒,便從宛妃手中接過華樂公主,走了出去。一旁坐著的劉芳儀聽見方才小嫄口中的“告狀”之語,不免有些慌神。她今日屢屢諷刺祥妃,若是小嬋去告狀,恐怕她也脫不了乾係。她起身,向阿南跪安告退。隻餘宛妃,猶大咧咧地坐在椅子上,喝著宮人們遞的茶。阿南瞧著她,笑道:“妹妹不擔心聖上責怪嗎?”“聖上喜歡懂事的,不喜歡生事的。皇後娘娘您肯定最明白。”成灝自親政以來,竭力想證明自己的能力。日日在勤政殿的時間,比在後宮多得多。納的幾個妃嬪,也都是跟前朝政事權衡後的結果。他未對哪個婦人格外上心,也未在哪宮盤桓太久。宛妃說完,意味深長地說了句:“皇後娘娘身邊的小嫄姑娘,是個周到的人……”話到末梢,拐了個彎兒,“隻怕有些太周到了。”阿南打量著宛妃,這個替嫁進宮的胡二小姐,她的孩子是如何沒的,她到底知還是不知?她這數月以來,對中宮的熱絡,真的隻是想著為自己找個依靠嗎。看她對公主的細心與喜愛,倒像是發自肺腑的。她難道是真心想成為自己的臂膀?“本宮自小便在宮闈長大,與小嫄相識多年了。她是從前乾坤殿中縫補嬤嬤的女兒,也是本宮在宮闈中僅有的知心人。是而,本宮入主鳳鸞之時,便向內廷監要了她過來做掌事宮女。十數年的情分在,她難免替本宮多想著些。”阿南說著,眼前似乎浮現小時候的情景。她喜穿素衣,頭戴卦簽,讀著晦澀的古書,跟同齡的小孩子格格不入。且,她雖養在乾坤殿,但沒有名頭,非主非仆,許多宮人並不把她當回事。小嫄卻一直對她關心愛護有加。 小嫄與她同歲。有一年元宵,阿南睡下了,卻聽到有人叩窗。原來是小嫄。主子賞的半隻什錦鴨,她舍不得吃,拿來跟阿南小姐共享。小嫄從前一直叫她“阿南小姐”。小嫄是唯一不覺得阿南寡淡的外表有距離感的人。阿南的心,與外頭的人就像隔著一條長而深的回廊。而小嫄是每日往來這回廊的人,她替阿南說那些說不出的話、替阿南做那些做不出的事。鳳座上的阿南永遠都是不動聲色的。宛妃歎了句:“有道是疏不間親。臣妾原不該說娘娘身邊的人。但,當局稱迷,傍觀見審。臣妾想著,娘娘雖是至為聰慧的人,但有時候被雲彩暫時遮住了眼眸也未可知,故而,多了句嘴。”說完,她喝儘盞中的茶,離座跪安了。阿南看著她的背影,想著,下回鎮南將軍回京述職,得找個由頭,讓他帶上三姨娘上京,好讓宛妃能在胡家京中的府邸見到親娘。至於小嫄……阿南轉動杯子的手緩下來。她想往下再看看。這廂,小嫄抱著華樂公主走到尚書房。恰成灝批完江右的折子,伏於案牘之上,抬頭之際,聽見一陣嬰孩的笑聲。他起身,舒了舒筋骨,看到小嫄懷裡笑容燦爛的女兒。小女嬰的眼中仿佛有大片的星光,潑灑的滿室明亮而閃爍。他情不自禁地伸出手,接過她,喚了聲:“銑兒。”在政務中積壓的烏雲一霎時被吹散。華樂公主看著他,白而軟的小手捉住他頭上的金冠。他捏了捏她的小臉:“銑兒喜歡皇冠嗎?”華樂公主趴在他的肩上,煞有介事地點點頭。成灝仰頭哈哈大笑起來。須臾,他問小嫄道:“今日怎麼想著把銑兒抱來尚書房?是皇後有何事喚孤嗎?”小嫄麵露惶恐,跪在地上。“今兒宛妃娘娘抱著公主,公主在宛妃娘娘懷裡不慎抓了詵皇子一把,雖然不重,但詵皇子大哭起來,祥妃娘娘心疼得不得了,跟宛妃娘娘吵了起來,劉芳儀也參與其中。祥妃娘娘離開中宮的時候,悶悶不樂的。皇後娘娘自知公主做錯了事,便命奴婢抱公主來向聖上請罪。奴婢覺得,公主沒有錯,皇後娘娘更沒有錯,錯的是奴婢,身為中宮的掌事宮女,沒有看護好公主。”她磕了個頭,“奴婢罪該萬死。”她這一段話,把後宮中所有的人都帶上了,但卻不亂,條理清晰。成灝聽了,搖搖頭:“孤當是什麼事呢。聽來也沒什麼要緊,不必動輒死罪。”他看著懷中的華樂公主,道:“詵兒是個男孩子,卻忒嬌氣了些,孤每次去雁鳴館都聽見他在哭,哭得無休無止。倒是銑兒,雖是個公主,但總是笑容滿麵,有皇家的大氣風範。”小嫄仍是跪在地上不敢起來。成灝道:“靈雁生孩子吃了苦頭,所以便格外在意了些。孤原也理解。但她是飽讀詩書的世家女子,焉能不知過猶不及的道理?皇家的男兒,豈可過分寵溺。”“至於宛妃和劉芳儀——”他微微皺了皺眉,“在中宮吵吵嚷嚷,成個什麼體統?你告訴皇後,該斥責,便斥責。後宮當有後宮的規矩。如今,孤的後宮才幾個人,便這樣亂糟糟。昔年,太祖爺後宮之中有百人之多,高太後是如何轄製的?皇後該思量思量。”小嫄低頭:“皇後娘娘有國母之風,禦下寬和。”成灝笑了笑:“你是個忠心的丫頭,處處護主。”他抱著華樂往鳳鸞殿走:“今兒是整日子,孤便歇半天,去中宮陪陪皇後。”聖駕到了中宮。阿南迎了出來,眉眼間漾著柔和的歡喜。她每回看成灝抱著銑兒,就覺得內心深處那些殘缺的不安,得到九曲回腸的圓滿。“銑兒這般愛笑,倒讓孤想起一個人……”成灝有一刹那的恍神,從一個純淨的夢中蘇醒,意識到皇後在眼前,也意識到自己似乎不該說這樣的話。幽水相照清夢醒,故人詞寡。阿南看出了他的尷尬,便佯作沒有聽見。她沒有追問到底像誰。她知道他想說的是沈清歡。那是一個她永遠也填不平的瘡口,索性就邁過去。晚間,阿南和成灝剛入榻安歇,便聽見一陣吵吵嚷嚷的聲音。成灝問道:“什麼動靜?”小舟隔簾答道:“聖上,似乎是文茵閣那邊鬨騰起來了。”“文茵閣?”不一會子,便聽到劉芳儀的哭泣聲:“陛下,臣妾冤枉,臣妾冤枉啊……”阿南道:“聖上安歇著吧,後宮的事,便讓臣妾去處理就好了。您無須勞神。”成灝起身,穿上龍靴:“孤倒要看看,大半夜的,後宮在鬨什麼?小舟,你去把她們帶到中宮來,孤要親自審一審。”“是。”帝後相繼來到庭院中。半盞茶的工夫,滿院子的火把。禦林軍統領孔良跪在地上,回稟著來龍去脈:“聖上,今晚臣在宮中當值,巡邏的兄弟們在文茵閣外發現一名鬼鬼祟祟的陌生男子,起初以為是哪個侍衛做了賊,待到拿下他,方知並不是宮中之人,而是宮外的人——”“宮外的人?”“是。乃劉芳儀娘娘進宮前的故舊。”深更半夜,宮外男子徘徊於宮闈,其中意味,眾人心知肚明。火把之下,那個被藤條捆住的男人一身白衣、眉清目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