成灝不經意地用手翻了翻詵皇子的衣裳,問道:“哦?是誰給詵兒換的衣裳?”“回聖上的話,是奴婢。”一個素裝宮人站了出來,恭恭敬敬地回話。她叫芷荷,自小嬋被封為才人,遷到彆處後,內廷監便指派了芷荷做雁鳴館的掌事宮女。這個丫頭做事麻利,照顧詵皇子甚是妥帖。有一回詵皇子鼻孔堵塞、呼吸不暢,她毫不猶豫用口去吸吮。她的實誠深得孔靈雁的喜愛。但她從不仗著主子的喜愛拿腔作調,待下十分平和,雁鳴館諸人都挺喜歡她,舉凡大事小情,都喚“荷姐姐”。成灝注意到她的手頗為粗糙,發髻梳得嚴嚴實實、一絲不苟。這丫頭的眼神透著一股子本分、周到。“方才是你抱著詵兒回雁鳴館換的衣裳,還是你命人回雁鳴館去取了衣裳來的?”芷荷答道:“這身兒衣裳是今日皇後娘娘身邊的小嫄姑娘送到奴婢手中的,說是今日萬壽節,喜慶的日子,皇後娘娘身為嫡母,關懷詵皇子,特送上一身兒錦服,以表心意。恰那會子,詵皇子身上濺了湯汁,奴婢便趁手給他換了這身兒衣裳。一則,是方便;二則,也是對皇後娘娘的敬意。”成灝點點頭:“孤知道了,起來吧。”隨之,他安撫孔靈雁道:“你今兒受了驚嚇,帶著詵兒且回去歇著吧。”孔靈雁點點頭,帶著芷荷並一眾宮人婆子們離去。因鬨了這麼一檔子事,“靈猴賀壽”變成了“靈猴攪局”,在場的氣氛驟然冷了下來。司樂樓的那些伶人們更是瑟瑟發抖,唯恐大禍將至。阿南從芷荷說出那番話開始,心便如一顆紅炭掉入冷水之中,吱吱響著,冒著亂糟糟的煙。那會子宴席上,她尋小嫄不見,便有了不好的預感。果然。雖說她懷疑小嫄不是一日兩日了,也對其有了戒備心,但這一刻,她隱隱約約的猜測被證實,還是有些悲涼。她總能想起小時候小嫄喚她“阿南小姐”的樣子。在這個滿是勢利眼的皇宮,小嫄曾是對她笑得最真誠的人。阿南從來沒有告訴任何人,她在成灝麵前、沈清歡麵前、孔良麵前,總是有著無法摒除的自卑的。她沒有顯赫的祖上,她是小門小戶人家的女兒。小嫄能給她一種溫暖而平等的感覺,那種感覺,讓她倍加珍惜。她初入中宮,便讓內廷監派小嫄過來做她身邊的掌事宮女。從她早產那日,她就覺察了小嫄的異樣。再到後來,小嫄一而再,再而三急於想在成灝麵前露頭的樣子。還有數日前,小嫄三更前往安平觀鬼鬼祟祟的身影,以及說起小嬋時咬牙切齒的嫉妒。阿南腦子裡一幕一幕地跳轉著。小嫄的麵具也隨之一張張揭開。阿南想,原本小嫄才是他們那夥人當中首要的棋子吧,她是中宮的掌事宮女,模樣亦比小嬋嬌俏三分。她的本錢比小嬋好,可到頭,竟然讓備選棋子小嬋搶了先,做了棋局上那至為關鍵的一子。 夕陽灑了下來,阿南的鳳袍上鍍了幾層金。她看著成灝,不知道成灝在聽到芷荷那番話後會做何反應。阿南此刻的眼神,像極了秋雨拍打之下殘碎的荷葉。宴席散去。成灝罰了司樂樓的伶人們一個月的例銀。如此處罰讓他們歡天喜地、如夢恩赦,千恩萬謝地去了。皇親政要亦都散去。孔良有序地安排眾人離場。禦花園漸漸空了下來,阿南一動不動地站在原地。成灝沉默了會子,輕聲道:“皇後想來也乏了,回宮吧。”阿南張了張口,想解釋什麼:“聖上,臣妾……”成灝擺擺手,似不欲多說:“去吧。”阿南行了個禮:“臣妾告退。”成灝吩咐小舟:“將中宮的小嫄,帶到乾坤殿來。”“是。”夜幕如紗鋪了下來。乾坤殿燭台裡,燈芯靜悄悄地燃著。成灝坐在正當中的大椅上,小嫄跪在他麵前。還未等成灝開口問話,小嫄便磕頭道:“都是奴婢的錯,都是奴婢的錯,不乾皇後娘娘的事……”成灝笑了笑:“孤還未說是何事。”小嫄低著頭:“橫豎都是奴婢的錯。”“今日那衣服……”小嫄眼角流出淚來,燭光映著淚光,分外地楚楚可憐:“都是奴婢的錯,不乾皇後娘娘的事,聖上您千萬不要責怪皇後娘娘。奴婢寧可自己死了,也不願您錯怪皇後娘娘。”“哦?你的錯?那你說說,你做錯了什麼?”成灝端起桌上的杯盞,喝了口茶。“奴婢……奴婢……奴婢罪該萬死……”小嫄麵色倉皇道。“看來,你說不出自己錯在哪兒。”成灝將手中的茶盞重重擱在桌上。小嫄句句看似在維護皇後,卻支支吾吾的,句句都在故意將火勢往中宮引。猴子看見紅色會格外興奮,詵皇子今日那衣服的內襯是紅色,且用一種對猴類極有**力的果香薰過。故而,靈猴看見這顏色、聞見這味道,便興奮起來,做出那般的舉動。成灝今日一見,便明白了怎麼回事。他用耐人尋味的眼神看著眼前這個丫頭:“孤從前便說你忠勇,果然忠勇啊。”小嫄抬起頭,看著聖上:“奴婢是皇後娘娘的奴婢,深深了解皇後娘娘。她雖常常為皇長子不是出自中宮為憾,也曾為祥妃娘娘對中宮的不恭敬而氣惱,但……但她……她是無辜的。她絕沒有害皇長子的心啊。”成灝想了想,走上前,向小嫄伸出手。小嫄一愣。成灝道:“孤最喜歡的一個字,便是忠字。前賢造字,上部為古形‘中’旁,下為‘心’旁,忠為中心不二,心無旁騖。馬融曾著書曰,天下至德,莫大乎忠。”他嘴角抿了抿:“孤喜歡忠心的人,忠才人是,你也是。”小嫄忐忑地將手遞到成灝手中,成灝扶起她。“今日這意外,是司樂樓諸人的過失,既然詵兒有驚無險,此事便翻過不提吧。”成灝說著,話鋒一轉:“孤想,讓你來乾坤殿伺候,做乾坤殿的掌事宮女,你意下如何?”“這……”小嫄很是意外。她做好了被嚴刑拷打一番的準備,卻不承想,不僅沒等到狂風暴雨,倒等來隆恩浩**。“可……奴婢……奴婢舍不得皇後娘娘……舍不得華樂公主……”她為難道。成灝笑笑:“皇後那裡,孤會囑內廷監派去新的人伺候。怎麼,你想抗旨不遵嗎?”小嫄連忙再度跪在地上:“奴婢遵命。”成灝看著乾坤殿外,初九的月,清冷的弧度,離月圓還差著些許。小嫄被調走後,阿南乍然覺得輕鬆了不少。那種暗處仿佛有一雙眼睛的感覺突然沒了。一開始,阿南是很怕成灝誤會的。她不怕成灝的責罰,但她懼怕成灝冷漠的眼神。但沒有。成灝隻是將小嫄帶到乾坤殿,隨後遣小舟來傳旨,說是小嫄從此留在乾坤殿了。其餘,再沒有彆的消息。成灝沒有責問阿南一句。阿南坐在中宮的簷下,聽著秋風掃落葉的聲音,突然想明白了什麼。她有了久違的感覺。她與成灝彼此懂得、一起謀算、一起同行的感覺。那是一種“隻可意會、不可言傳”的默契。睿智如成灝,想必比她明白得更深,他們都是站在高處看戲的人。萬壽節的靈猴發狂,一石二鳥。事成,除去皇長子,栽贓給皇後。事不成,仍可以甩鍋給皇後。進可攻,退可守。燈火映著阿南的臉。中宮的凶險,她由來便知曉。隨著忠才人的肚子越來越大,宛欣院時時傳來莫名其妙的鼠叫之聲,叫得宮人們人心惶惶。聯想到不久前雁鳴館那隻瘋癲的大鼠,宮人們都說,鼠精陰魂不散,又來了。成灝喚來餘苳,問是何故。餘苳掐算一番,叩頭稟道:“恭喜聖上,鼠之克星,即將降臨。”“是嗎?那的確是喜事了。”成灝喝了口茶。霧氣籠罩著他的臉。跪在地上的餘苳一時看不清聖上的表情。順康十五年臘月初七,皇二子成訴誕於宛欣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