嚴鈺的眼淚滴落在劉芳儀的身上。劉芳儀那碧如水波的衣裳沾了眼淚,就像是寂靜的湖麵上落了一場驟雨。然而,這場驟雨並沒有在一個木僵之人身上濺起絲毫的漣漪。她直愣愣地盯著帳頂,昔日的盈盈大眼隻剩眼白在翻著。成灝聽了嚴芳儀的哭聲,往前走了幾步,走到她身邊,若有所思道:“阿湄,你是幾時過來的?”嚴鈺道:“回聖上,那會子臣妾在司樂樓翻樂譜,一時入了迷,沒聽見外頭的動靜。待到走出來,聽見內侍們說,才知道劉姐姐出了這等事。便連忙過來了。”“也就是說,你是剛剛過來的,是嗎?”“是。”成灝嘴角不經意地牽動了一下:“滿宮裡都傳劉芳儀是因父喪大慟而瘋,怎麼阿湄你就那麼篤定她是被人所害呢?”嚴鈺低下頭,用手絞了絞帕子,輕聲道:“臣妾是想著,宮裡頭奪嗣的事兒剛了結,劉姐姐被聖上您治罪不久,怎生就這麼巧,出了這等事……莫不是,那裡頭還有什麼隱情……”她雖沒有提皇後,但每一句都在引導著成灝往皇後身上想。劉被治罪,有隱情,不就是說皇後擔心日後翻案,殺了劉,好坐實劉的罪名嗎?人死了,翻案就難了,認下的罪名就確鑿了。嚴鈺說著,有些哽咽:“聖上,劉姐姐好苦……”成灝看了看嚴鈺,又看了看床榻上的劉芳儀,他忽然覺得數日前腦子裡刮進的那股多疑的風有了隱隱約約的方向。他點頭,微微笑道:“孤也覺得有隱情。否則,劉家父女也不會因此事遭殃了。”不過是一眨眼,他便加重了語氣:“劉大人是孤的臣子,劉芳儀是孤的妃嬪,不管他們有沒有做錯事,隻有孤能懲罰他們,外人謀害,斷不能容。”嚴鈺聽著成灝的這些話,不自覺地後脊梁有些涼。雖然成灝說的話是順著她的意思,但她心頭湧起幾許不安。她伸出手來,挽了挽成灝的胳膊,口氣中帶著幾分柔媚幾分黏膩,如同禦膳房做的甜羹一般。“聖上,您也累了一天了,去蒹葭院歇息歇息吧。臣妾的那首《飛雪紅梅》練得差不多了,您去聽聽有沒有錯的地方?”《飛雪紅梅》是一首民間幾近失傳的古曲,講的是“男子失去愛侶後傷心欲絕,在大雪天,站在紅梅樹下咯血而亡,血映襯著紅梅,他的精魄融入紅梅樹中,永世孤獨”的故事。由於整首曲子充滿了悲調,故為世人所不喜。但亦有人讚歎曲中男子一生隻愛一人的決絕與癡情。沒想到嚴鈺竟連這樣的曲子都找到了。成灝搖頭道:“今日,曲子便不聽了。孤沒這個心思。有許多的朝廷要事,要思量。”這是嚴鈺這段日子以來第一次在成灝這兒吃了癟,她張了張嘴,想了想,道:“聖上您操勞國事,也要時時記得身子要緊。臣妾告退。” 說完,她便跪安離去了。走到門口時,似還依依不舍地回頭看了看床榻上的劉芳儀,擦了擦眼角。阿南見嚴鈺走了,正待跪安離去,成灝說了句:“皇後方才說鳳鸞殿有苦瓜鳳梨湯,孤去嘗嘗。”鳳鸞殿。餘慕在窗邊念著書。“若趨諾詔書,誣陷良善,平原之人皆為黨乎……”成灝聽在耳朵裡,是袁宏的《後漢紀》。他衝阿南笑道:“你弟弟性子像你,在宮裡頭這些年,不多言多語,也不喜四處走動,愛讀書。是個省事的。”阿南笑了笑。聆兒端著苦瓜鳳梨湯過來,阿南盛了湯,遞與成灝手中。成灝接湯的時候,觸摸到她的手指是冰涼的,他看著她耳後一小綹毛茸茸的碎發,細細的,軟軟的。他想起兩人昨晚的熱烈,伸出手,來回撫了撫那一縷碎發。阿南有些錯愕,脖子一僵,頸上他咬的傷口如蜜蜂蜇過般灼熱。成灝連忙低頭喝湯,苦澀的味道入了肺腑,他腦子裡浮現起餘慕念的文章來。他把《後漢紀·桓帝紀》裡的這段在心裡頭默誦了一遍。誣陷,假冒,偽托。這些詞藻像是從幼年時玩過的彈弓裡彈出來,直直地砸到成灝麵前。自吉祥之子誕生後,宮中發生的所有事,無比詭異,樁樁件件都與蒹葭院有關。她卻在每一件事中都是清白的。這值得回味。暗箭一步步指向中宮,這似乎是一個完美的陷阱。當中宮、孔良、祥妃這些人全部有了汙點,誰是最大的受益人呢?成灝的眸子暗了暗。苦湯喝到一半,乾坤殿的內侍便通傳,刑部與禮部的官員到了,等著與聖上商議劉存大人的身後事。成灝起身,向阿南道:“孤去了。”“嗯。”阿南起身,送他到門口。他忽然又一次伸手撫了撫她耳後的碎發:“皇後是不是該添新釵環了?”阿南一時不知他是何意。成灝卻已大踏步地走遠了。阿南笑了笑,回到殿內,對著鏡子,細細將那碎發抿上。不到一盞茶的工夫,門外小舟舉著一個妝盒進來:“稟皇後娘娘,這是聖上命奴才送來的釵環。”阿南看過去,見裡頭有一枚竹子做的釵,精致極了。成灝與她一起長大,許是知道的,她素來寡淡,不喜金銀,就連皇後的鳳冠,亦要等到節慶大筵時不得已才戴。是而,他送了她一枚竹釵。那盒子裡還寫了一張小小的字條。阿南取過那字條,上頭是:秋浦田舍翁,采魚水中宿。妻子張白鷳,結罝映深竹。阿南又笑笑。這是一首太白詩,講的是丈夫在外夜以繼日地打魚,妻子在竹林中張網捕鳥,漁夫夫妻倆共同為家中忙碌的情景。這是在安撫她嗎?還是昨晚那場熱烈的餘溫?這是成灝除了明公正道的賞賜以外,第一次送她禮物。她小心翼翼地戴在頭上,經過上次的失望,阿南不敢讓自己多想。她忐忑,生怕得到的這一點子溫存彌散了。成灝在乾坤殿忙到戌時方罷。官員們爭執不休,他身處其中,腦瓜子“嗡嗡嗡”地疼。他決定讓刑部派人去江州,與江州那邊的官員對接,共同查訪此事。至於劉存的屍體,為了京中仵作重新驗屍,便不入土。好在現時入了秋,江州並不太熱。屍體便命人冰封在江州衙門。走出乾坤殿,他伸了伸腰。小舟問:“聖上今晚打算歇在哪兒?”成灝道:“去鳳鸞殿吧,看看四皇子,看看華樂。”轉念一想,這個時辰,四皇子和華樂公主早就隨嬤嬤睡下了。成灝尷尬地笑笑,又說道:“孤去看看那竹釵是否妥當。”走了幾步,突然聽見一陣樂曲聲。成灝聽了聽,這首曲子陌生得很,彈奏者雖不嫻熟,但自有一番動人情致。“是嚴貴嬪嗎?”成灝問。像,又不像,嚴貴嬪的手法比這個嫻熟,此人少了嚴貴嬪的哀婉,多了幾分清麗。小舟跑了幾步,看了看,回來稟報道:“回聖上,並非嚴貴嬪,似乎是鳴翠館的張采女。”“張采女……”成灝想起來了。他走了幾步,見一身梅紅衣裳的張采女坐在一盆墨菊邊輕輕彈唱著。墨**色如墨,佳人明眸皓齒。見成灝來了,張采女連忙跪下行禮。成灝道:“這是什麼曲子?”“稟聖上,這是《飛雪紅梅》。”“孤聽聞這是一首悲調,為何你卻彈奏出幾許歡喜來?”張采女咬咬唇,鼓起勇氣道:“聖上,臣妾不覺得這是一曲悲調。”“哦?說來聽聽。”“男子雖然最終死去,精魄融進紅梅樹,但他心中有愛,有懷念。他擁有過,便是一種幸福。”成灝瞧著她,好一朵伶俐的解語花。而他腦子裡,無端想起今日餘慕念的那句:平原之人皆為黨乎。聯想到晨起,孔良說的那句“似是行伍之人”,成灝覺得,迷霧之下的方向越來越清晰。他笑了笑,對張采女說:“你這番見解新奇有趣。孤覺得,鳴翠館諸人之中,屬你最為聰慧。這月底,便讓內廷監安排你侍寢吧。”張采女連忙跪在地上:“謝聖上。”成灝繼續往前走。走到鳳鸞殿的庭院,夜色中,忽見一隻鸚鵡向他飛來。那鸚鵡色彩鮮麗,卻沒有一絲聲響。它繞著成灝飛。這便是二公主成炘送給嚴貴嬪的那隻鸚鵡,它此刻想做什麼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