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舟麵色有些尷尬,似在思量找什麼妥當的說辭:“娘娘,奴才想著……”阿南伸手,示意他不必說下去:“既然聖上在忙,那本宮便不在此久留了。這碗湯你待會兒送進去,跟聖上說本宮來過,就好。”小舟忙點著頭:“是,是。”阿南轉身離去,曳地的長袍帶著一絲山明水秀的冷清。小舟在身後說著“恭送娘娘”,殿內傳來郭清野的笑聲和成灝的咳嗽聲。顯然,成灝是被什麼東西嗆到了。“怎麼樣?這辣子夠味兒吧。我們太行的辣子油加了老陳醋,比酒還烈呢。你是皇帝,天下都是你的,那天下的美食,也自然都是你的。難道你無福消受嗎?”“誰說的。”成灝道。他又吃了一大匙,轉瞬,更加劇烈地咳嗽起來。郭清野也愈發笑得大聲了,她覺得捉弄他是很有趣的事。這宮裡,“規矩”二字比山還重。但所有的“規矩”,在郭清野這兒,都化為烏有。她就像雨季前夕的風,七零八落地刮著。興之所至,隨心而往。這樣的女子,在宮中是一道奇異的風景。但隻要成灝不開口苛責,旁人便不敢說什麼。起初救下郭成,是因為阿南對宛妃的私心。但那時,成灝還未出宮,沒有見到郭清野,也不知郭成與胡謨之間到底怎麼回事,對胡謨的猜疑沒有全然打消。所以,阿南是瞞著他做這件事的。現在,形勢已經變了。那,這件事要不要告訴他呢?阿南一路走,一路想,步子踏得緩而重。當初若告訴他,他斷然是以為阿南在偏袒宛妃,不允如此做。那般情形下,略加遲疑,郭成的命便真的沒了。其實,那時候的阿南對真相也並不十分肯定。但她肯定的是,她與胡宛心這些年在宮闈之中難得的感情。她毫不猶豫地出了手,沒有一寸猶豫。後來,事情的發展確實證明胡謨是無辜的。迷霧重重之中,阿南最初的堅定倒成了一份未卜先知的幸運。“給皇後娘娘請安——”走到禦湖邊,阿南聽到聲音,定神一看,原來是鳴翠館的錢才人。她抱著四皇子,恭恭敬敬地向阿南行禮。阿南好些日子沒看到四皇子了,這孩子又長大了不少,隻是臉龐沒有從前紅潤,精神也有點蔫蔫的。他看著阿南,牽了牽嘴角,在笑,仿佛對這個短暫養過他的嫡母有印象似的。“免禮。”阿南道。她本是想去宛欣院,卻不知怎的,下意識地走到禦湖邊來了。“錢妹妹要帶著諒兒去何處啊?”阿南道。“稟皇後娘娘,昨兒晚上鳴翠館附近有響動,驚著諒兒了,今兒一天瞧著他都不歡實,進食也少了多半,臣妾帶他去找華醫官看看。”錢才人戰戰兢兢地回道。“昨兒晚上?”阿南蹙眉,“什麼時辰的事?” “子時。”錢才人說著。子時。正是柏枝所稟的,郭清野逃出宮的時辰。那小內侍是子時在鳴翠館附近忽然出現的。本來,是極易讓人疑惑到鳴翠館的。可現時,錢才人如此大張旗鼓地說著昨夜的響動,又好像此事與她無關了。按常理,若真的與她有關聯,她應該極力遮掩才對啊。阿南思忖道:“瞧你去的這方向,不像是往醫官署。再者說,縱是諒兒身子不大好,你讓宮人傳醫官去鳴翠館就好,何必自個兒跑一趟呢。”“回皇後娘娘的話——”錢才人低著頭,怯生生道,“臣妾位分低,雖現下聖上與娘娘恩典,許臣妾養著諒兒。但臣妾自己也應該有分寸,三天兩頭地傳喚醫官,倒讓宮人們覺得臣妾驕矜。另者,今日,華醫官在宛妃娘娘那兒,宛妃娘娘位分尊貴,臣妾便想著,抱著諒兒去宛欣院,一則,給宛妃娘娘請安;二則,可待華醫官給三皇子看完,再給諒兒看。”她把自己的身段擺得極低,言語裡滿是自知之明,以及對宛妃與三皇子的恭敬。說著,四皇子乍然哭了起來。乳娘接過他哄,卻怎麼也哄不好。乳娘向錢才人道:“娘娘,四皇子受了驚,莫不是眼裡見著了不乾淨的東西吧?要不要請安平觀的道士們瞧瞧?”自順康十五年,餘苳被除,成灝便從太清宮請了幾個道士住進了安平觀,祈福禳災。錢才人嗬斥道:“糊塗東西!小孩子家生了病,神佛有什麼用?求醫問藥才是正經!”乳娘忙噤了聲。阿南道:“你是個明白人。去吧。”“是。臣妾告退。”錢才人邁著碎步走遠了。到了晚上,闔宮儘知四皇子昨晚被嚇著的事了。內廷監掌事林觀忙將守夜的小內侍足足添了三倍。成灝亦打發人送了許多安神之物到鳴翠館。郭清野在清夢堂中聽到這消息,想著,昨晚子時的動靜,不是自己,還有誰?遂覺得有些慚愧。又擔心錢才人有所察覺,便在素日成灝賞賜的東西裡挑了幾件,登門拜訪住在鳴翠館的這位才人。錢才人還和從前未受封時一樣,住在鳴翠館的北殿。她不喜奢華,殿內與彆處不同,除了浩瀚如海的書籍,彆無裝飾。郭清野往裡走著,滿眼的素淨。縱有丹青圖畫,難描幽韻清香。內侍通傳:“郭姑娘到——”錢才人迎了出來,一副很驚詫的樣子,但客客氣氣地將郭清野迎進殿內,請她坐下。肉肉貼在郭清野腿邊兒,好奇地四處張望著。宮人正好兒端著藥進來:“娘娘,華醫官給四皇子的藥熬好了。”錢才人點頭道:“端去吧。”聽到這裡,郭清野似做了虧心事一般,漲紅了臉。錢才人溫和道:“郭妹妹今日到此,有何事由?”雖然郭清野沒有封誥在身,但錢才人仍與她姐妹相稱。郭清野將禮物一股腦兒地倒在桌子上:“喏,給你,都給你。”錢才人笑道:“郭妹妹為甚要送禮呢?”郭清野道:“我,我……沒什麼,我就是來看看。四皇子現在怎麼樣了?”錢才人道:“小人兒家,三災兩痛不可免,多謝妹妹關懷。”“怎生不讓醫官在這兒守著?”錢才人麵色湧上幾許哀愁:“若是我自個兒有病,不拘叫哪個醫官都可。但是四皇子,我素來將他看得比眼珠還寶貴。彆的醫官,我不放心。獨獨信那華醫官。他是醫官署的掌事,杏林聖手。”郭清野道:“那便喊他來就是!”錢才人苦笑:“郭妹妹初入宮,許多事情不曉得。鳴翠館位卑言輕,不是想做什麼,便做什麼的。”她不再開口。身旁的小宮人道:“這個季節,暖熱交替,宛妃身旁的三皇子也病了。這幾日,她都不許華醫官錯開眼,說要等三皇子病好才罷。今兒咱們四皇子問診,都是娘娘抱著他親自去宛欣院求來的呢。這宮裡啊,位分壓死人。咱們娘娘,是半個字都不敢說的。”郭清野腦子裡想起在西雲客棧時,二叔、三叔的話,她記得宛妃便是胡謨的女兒。胡謨是郭家堡的頭號仇人,郭清野恨透了胡謨,自然也連帶著恨胡謨的女兒。她憤然道:“位分高,便可以這麼欺負人嗎?三皇子是鳳子龍孫,難道四皇子就不是了?非嫡非長,有什麼可橫的!”錢才人唬得臉色發白,忙道:“妹妹小聲些。宛妃家世好,又有皇後撐腰。我是萬萬不敢惹她的。”“皇後……原來,皇後跟她是一夥兒的……怪不得她們如此囂張……”郭清野喃喃念著。忽然,身旁的肉肉無端激動起來,毛發倒立,齜著牙,猛地朝著門口衝了出去。郭清野忙喊道:“肉肉,快回來!”平素,肉肉很聽她的話。不管它往哪裡跑,隻要她開口喝止,它便乖乖停住步子。然而今日,它對主人的呼喚充耳不聞,悶頭跑著。好像是聞見了一個危險敵人的味道。那味道,出現在了附近。郭清野來不及跟錢才人打招呼,便隨著肉肉往外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