東偏殿裡,餘慕站在窗邊捧著《北齊書》在讀:“社客宿將多謀,諸城各自保,固壁清野……”他的眼睛隨著郭清野的身影挪動著,手中的書拿倒了而不自知。郭清野走到庭院的時候,踉蹌了一下。肉肉太大了,比她自個兒還重,雖說她在山中長大,自小習武,比尋常女子氣力大,但抱著肉肉走路,仍是有些吃力。餘慕想上前去幫她一把。但想著前幾日南姐同他說的話,又有些猶豫。他與郭清野之間,此時隻隔了幾丈遠,但好像隔著一道巨大的鴻溝。那鴻溝的兩岸,有身份的禁錮,有宮中的風雲,更有南姐對他的囑咐與期盼。成灝揮了揮手,小舟忙喊了幾個人,走上前去:“郭姑娘,奴才們幫您吧。”郭清野紅著眼大喊一聲:“都不許碰肉肉!”小舟等人被這聲嘶吼震了震,後退了幾步。郭清野艱難地抱著肉肉,一步一步地往清夢堂走去。阿南喚了一聲:“阿慕——”餘慕回過神來,行至正殿,向成灝、阿南行過禮,方問道:“南姐喚臣弟何事?”“你帶華樂下去吧。好生撫慰她。順便,幫她捋一下,這幾日有沒有在鳳鸞殿發現可疑的人、可疑的事。另則,看看聖上賞給她的彈弓刀,刀片有沒有少。”阿南不緊不慢地吩咐著。餘慕答了聲“是”,便牽著華樂退下了。待屋子裡隻剩成灝與阿南時,成灝說道:“皇後莫要怪孤,孤自幼年時,見大皇姐之嬌縱蠻橫,唯恐日後銑兒也變成那樣。”先帝成筠河寵愛長女成烯,不惜以九州之首“冀”為其封號,周歲之時,便食邑千戶。“來日阿囡出嫁,孤必以富庶之地贈之”,先帝的這句話滿朝皆知。後來,養成了翼公主妄自尊大、目中無人、欺淩幼妹的性格。阿南柔聲道:“聖上,咱們的銑兒不會那樣。”成灝歎口氣:“小郭是個可憐的姑娘,父親橫死,她成了孤兒,現時,那匹狼也死在宮中了。哎,孤自第一次在大理寺門口見到她,她便與那狼形影不離……”阿南思量一番,張了張嘴,小心翼翼地說道:“聖上,您有沒有想過,郭成沒死,會如何?”“沒死?”成灝的眉頭皺起來。“若郭成沒死,那背後行事之人其心可誅。將大理寺、將孤,戲弄於股掌之間?”須臾,成灝道:“那大理寺卿趙惟是何等樣的人?朝中文武,皆叫他趙閻王。在趙閻王的眼皮子底下,是不可能會出現這等偷梁換柱之事的。孤量那些人,沒那個膽子,也沒那個本事。皇後,你多心了。”阿南不再說什麼。肚子裡寫了好幾日的腹稿,又一次束之高閣。成灝道:“經過胡謨與郭成的這場鬨劇,孤留心起一個人來。”“誰?”“兵部侍郎魏雍。從順康十七年始,他便屢屢彈劾胡謨。胡謨晚半月還朝,他跟孤進諫說,胡將軍或有居功自傲之意。此番,胡謨出了這等事,難保其中沒有他的手筆。” 阿南道:“魏雍一直在上京,胡將軍除了駐守雲貴,便是為聖上出征邊關,兩人無有仇怨。若魏雍當真卷入此事,隻有一個原因,嫉恨。”成灝道:“胡將軍是孤親政以來大力提拔的將領,最信賴之封疆大吏,屢屢立功,又納了胡宛遲入宮為一品皇妃。朝中武將軍心裡頭妒忌,也在情理之中。但出手陷害他,實非君子所為。”“還有一點,聖上需要思慮,為何從前他們沒對胡將軍動手,而選擇今年呢?除了郭家父女送上門的意外契機,這其中是否還有什麼隱藏的秘密?”阿南道。成灝點了點,深以為然。小舟進來回稟,瓊州有奏折來報,當地所修的水利出了意外事故,堤壩崩塌,死傷不少工匠。成灝連忙起身,往乾坤殿走去,又命小舟急召工部的一眾大臣進宮。原本,成灝是派劉存去瓊州負責水利事宜的。劉存在這方麵是極具經驗的棟梁之材。可惜,劉存被嚴鈺所害。想到此處,成灝對後宮的爭鬥愈發厭惡。愚蠢的婦人們永遠都弄不明白,有天下,才有皇家,才有這巍峨的宮廷,沒有什麼是比民生大事更重要的。“好在,處死嚴鈺後,後宮中這一向風平浪靜。”成灝想著。可是,過於風平浪靜,便是暴風雨來臨前不一般的節奏了。清夢堂。郭清野守著肉肉的屍體,不吃、不喝、不合眼,整個人就像是魂遊天外一般。翌日晌午,小舟去清夢堂傳成灝的旨意:宮中西南角的鹿苑,是個幽靜的所在。若她願意,可在那裡立個“狼塚”,將肉肉葬在那兒。郭清野想了很久,同意了。她在頭上戴了幾朵雪白的杏花,宛如,為肉肉治喪一般。深夜,夜風吹著鳳鸞殿的鬆柏。雖說鬆柏四季常青,但春日的鬆柏到底與冬日的不同。冬日裡,是蒼綠。春日裡,則是碧綠。自二月下旬以來,滿庭院的鬆柏皆有新芽發出,新芽亮翠如玉,生機勃勃。阿南在燈下梳頭,餘慕進來,回稟道:“南姐,華樂彈弓刀的刀片,確實少了一片。臣弟覺得,是鳳鸞殿中的奴仆所為。隻有內賊偷竊,才無聲無息。”阿南眼前浮現那個叫作“小匣”的太行籍洗硯內侍。是了。除了他,還會是誰呢?可餘慕道:“臣弟問過那些宮人,肉肉出事那幾個時辰,小匣被柏枝打發去宛欣院送酥酪了。臣弟從宛妃娘娘口中證實,確是如此。所以,射殺肉肉的,不可能是他。”一發致命,當然不會是他。一個乾雜活兒的小內侍,焉能有這麼好的本事?阿南已經感受到,在背後坐鎮指揮的,是個心細如發的人,行事之嚴謹,勝嚴鈺百倍。小匣不會在鳳鸞殿露馬腳,不會那麼容易被擒獲。阿南聽著庭院裡風吹鬆柏的聲音,淡淡道:“幸有西風易憑仗,夜深偷送好聲來。阿慕,你聽,這聲音甚美。”餘慕道:“南姐,怕是郭姑娘現在恨極了華樂,恨極了您。您說,她會不會豁出去,在聖上那裡邀寵,從此,在這後宮中,與您作對?”“兵來將擋,水來土掩。姐姐心中有成算。阿慕你莫要操心此事了。平日裡,帶著華樂好生念書,便是極好。”阿南淺淺地笑了笑。餘慕俯身,道了聲:“是。”順康十九年的春闈臨近了,他默默地籌備著。他想憑著自己的努力,一鳴驚人,讓成灝對他青眼相看。讓世人知道,他的身份不隻是皇後的弟弟。夜,靜悄悄。阿南又想起郭清野出宮那日,西宮門的侍衛頭目馬辛。她翻過馬辛的履曆,他是順康九年武舉出身,仕途一直不如意,到現在,年近四十,隻是一個把守西宮門的小頭目,連禦前三等侍衛都沒混上。阿南忽然發現,此次卷入事中的,都是些不起眼的小人物。不管是馬辛,還是小匣,都是宮中不得意的人。他們看似八竿子都打不著,但卻交織成一張看不見的網。這樣的小人物,還有多少呢?阿南曾在《淮南子·人間訓》中看到過一句話:千裡之堤,以螻螘之穴漏。百尋之屋,以突隙之煙焚。許多時候,越是小人物,越是不起眼,越能讓人們放鬆警惕。可螻蟻能潰千裡之堤,小人物的力量,不容小覷。那背後的布局之人,必不簡單,胸有丘壑,腹有詩書,且冷靜而綿密,擅於捕捉所有的微小罅隙。阿南在榻上睡不著,索性起身,往殿外走著。忽見庭角一棵鬆柏下,有人在修剪枝條。她看了看,是聆兒。阿南問道:“你深夜在這兒做甚呢?”聆兒道:“娘娘怎麼沒歇息?奴婢是看這滿庭院的鬆柏都長得好好的,唯獨這一棵,蔫蔫的。奴婢怕娘娘瞧見了,心疼,便想著,夜裡來修剪修剪。誰知,還是被娘娘瞧見了。”阿南打量那棵樹。確實。它長得不如其他同伴,有些枝葉,枯萎了。阿南知道,鬆柏春季枯死,乃不祥之兆。聆兒身為鳳鸞殿的掌事宮女,怕外人窺之,妄議中宮,便深夜修剪。她笑道:“聆兒有心了。做完早些去歇息吧。”“是。”聆兒猶豫了一番,還是忍不住開口道:“娘娘,您說,那郭姑娘會不會自此一門心思地迷惑聖上,跟咱們鳳鸞殿作對?畢竟,那狼死在咱們鳳鸞殿……”聆兒跟餘慕有著同樣的擔憂。也許,現在宮中的很多人都是這樣的想法。阿南擺擺手,示意聆兒莫要再說下去。更鼓敲了兩聲。亥時了。她仰頭,看月色甚好,便對聆兒說:“今晚無有睡意,陪本宮走走吧。”聆兒道了聲“是”,放下花剪,擦了擦手,跟在主子身後,走出了鳳鸞殿。主仆二人,走到禦湖邊,阿南的長袍在草地上染了一層霜露。忽的,聆兒道:“娘娘,您看,這地上是什麼?”阿南俯身,見聆兒手中拿著的,是一片燒了一半的紙錢。那紙錢上,混著禦湖邊濕潤的土壤,看上去,非常的詭異。“有人悄悄在這裡燒過紙錢。”聆兒道。為何要在禦湖邊燒紙錢?在南方有個傳說,水可通幽冥。北方的人,是不會在水邊燒紙的。阿南自三歲起,便到上京。她知道,北方的人,會在路口燒紙錢,北方的傳說裡,路口是鬼魂往來的地方。燒紙的人,定是來自南方。那麼,這紙錢是為誰燒的呢?阿南細細看了看那紙錢上的經文。她斷定,燒紙的人是在祭奠新喪之人。何人新喪?一陣輕微的腳步聲臨近。阿南示意聆兒不要出聲。她們恰好站在一棵花樹背後,來人必是瞧不見她們的。阿南透過樹影,看那來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