七月十五那日,宮裡本該有人來,可直到下午,都不見人影,拖到傍晚的時候,才來了個太監,留下一堆東西,又匆匆地走了。那太監走後,蘇培盛跑來找我:“主子,主子,純親王薨了!”“什麼?”我一愣。隆禧死了?怎麼會呢?他是個精力旺盛的小夥子,跟我一般年紀,性格也是極活潑的,年前才娶了福晉,據說很和睦恩愛,隻小兩口廝守著,一時間傳為佳話,怎麼還不到一年就……“是真的,剛才小順子送東西來,跟奴才說的。就是申時的事兒,皇上親自去了,到底沒救回來。”蘇培盛向我彙報他得到的消息。“宮裡頭現在都亂套了,所以到這會兒才給咱們送東西過來。”我點點頭,打發了蘇培盛下去,心裡亂糟糟的,為一條早逝的生命默哀。他,應該會很難過吧。也許是他自己總是那麼謹慎穩重,因此反而欣賞隆禧那種天真活躍,跳脫飛揚的性格,他一直很喜歡隆禧這個弟弟,才十三歲就加封他為親王,又精心為他挑選配偶。可如今,這弟弟就這樣突然離開,對他的打擊隻怕不小……胡思亂想之際,天已經黑了下來。我讓蘇培盛在院子裡給我搭起一張桌子,擺了兩盤果品,點起三支香,遙祭已經逝去的靈魂。我同這位少年親王也打過一些交道。他還沒有封王的時候,住在宮裡,我在皇太後那裡倒是時常見到。那個愛笑的少年,手裡撚著一塊桃花餅,圍著我團團轉:“你跟我是一年生的吧?我是四月的生日,你呢?等等啊,你要是生日比我早,就彆說了,我已經是最小了,不用人提醒。”我不說,他也不惱,笑嘻嘻地咬一口點心,轉身又跑開了。不久,他封王離開皇宮,偶爾回來請安,我卻在乾清宮裡忙於照顧太子,難得見到。再遇到時,我已經是皇帝的常在。“哎呀,你現在也算是我的嫂子了呢。”已經身形挺拔的純親王咧嘴笑著,露出雪白的牙齒。“現在可以告訴我了,你到底是幾月的生日?”待我告訴了他,他頓時苦著臉抱怨起來:“早知道你比我小幾個月,我當年應該逼著你說出來的,好歹讓你叫幾年哥哥才好。”那個人,就是這麼率性胡鬨的,從來不把尊卑之類的東西放在眼裡。即使像我這樣不常見的人,他也能好些多年的朋友似的,輕鬆地說話。“宛兒。”我身子一震,扭頭,就看見天下至尊的男人,一身石青色的常服,披著月光,站在不遠處,正看著我。“宛兒,你是在祭奠隆禧嗎?”他的臉色很平靜,但我從眼睛裡還是看出了他的悲傷。先帝血脈並不旺盛,隻活下來兄弟四個。 裕親王福全為人謙謹,即使皇帝是他弟弟,也時刻保持君臣之禮,恭敬有餘,親切不足。榮親王常寧生母早亡,性子比較孤高,雖然行軍打仗是一把好手,卻不怎麼有人緣。唯獨這個純親王,少年心性,又愛說愛笑,不僅太皇太後和皇太後喜愛他,跟皇帝也很是親近。他坐在那個高高在上的位置上,從來都是孤家寡人,好容易有了個可以親近些的兄弟,偏偏這麼早又去了,讓他如何不難過呢?隻是,我沒有想到,在這個時候,他會到這裡來。皇帝在我準備的祭台上也上了三柱香,然後便站在那裡,不說話,也不動。我不敢打擾,隻好悄悄到一旁去吩咐毓秀和蘇培盛,好歹準備些茶水點心來。“貴人。”李德全湊過來,小聲跟我囑咐。“皇上今兒心裡難受,您陪陪他吧。也就是在您跟前,皇上才能稍微舒心自在些了。”我看著那個已經不掩飾沮喪的男人,他的難過一眼可見。五年的時間,他失去了兩個妻子,一個兄弟,還有好幾個孩子,但在眾人麵前,作為表率,他卻任何時候都要極力的克製。既然這樣,便讓他在我這裡,好好的放鬆一下吧。那一晚,他和我依偎在一起,喋喋不休地給我講純親王小時候的事情:講他們第一次見麵的情景;講這個弟弟如何膽大妄為地在學堂裡搗蛋;講兄弟倆爬上樹掏鳥窩,把一乾宮女太監嚇得跪在地上磕頭求他們下來……我想他是羨慕這個弟弟的吧,自己不過八歲就被推上那寶座,從此一言一行都有無數的眼睛盯著,他是沒有童年的樂趣可言的。這個弟弟,應該算得上是他的精神寄托吧?看這弟弟恣意地揮灑童真,享受無憂無慮的快樂,便好像補償了他的童年。可如今,這個弟弟就這麼突然去了,對他來說,除了傷感,也有遺憾吧。“宛兒,朕如今,真的是孤家寡人了。”至高無上的男人,將頭埋在我懷裡,像個撒嬌的孩子。“偌大的皇宮,處處都是人,卻沒個說得上話的。”我不說話,輕輕給他按摩著頭皮。我知道他的意思,他在暗示我回宮去。可我不願意回去,那個宮廷,就像太皇太後說的,並不比戰場來得輕鬆。過去的我,可以麻木地生活下去,可現在,卻很難做到了。愛上了他,就注定了我萬劫不複,既要承受他不斷擁有彆的女人帶來的痛苦,又要麵對宮裡麵的那些複雜的關係,我不確定自己能做到。“皇上。”門外輕輕敲了兩下,接著傳來李德全的聲音。“時候不早了……”他沒有接著說下去,大家心裡都清楚,皇帝深夜出宮,夜宿宮外,這樣的事情,無論如何也不能讓彆人知道,所以必須得趕在被人發覺前回宮。按製,無論是否早朝,皇帝都要在五更時起身,看現在外麵的黑蒙蒙的天色,大約四更,從這裡回皇城還要一些時間,卻是該起了。我於是起身服侍他更衣,很快,李德全捧著洗漱的東西進來了。他看到那個裝著熱水的銅盆,皺了一下眉頭,我假裝沒看見,絞了熱毛巾遞過去。這兒可是寺廟,用的東西自然都是最樸素簡陋的。簡單地梳洗完畢,李德全小心地詢問,是先用些早膳,還是這就回去。皇帝沒理他,卻看向我,說:“宛兒,跟朕回去吧。”我還是低著頭不答話,給他調整腰帶上的玉佩。“宛兒!”龍顏不悅了,我隻好敷衍:“過陣子吧,忙過了純親王的事情再說。”若是在皇宮裡,我定不敢這樣跟他說話。可在這裡,竟有種我的地盤我做主的感覺,拒絕的話都說得硬氣了。“隨你!”他看了我一會兒,不太高興,一甩手,走了。李德全歎口氣,搖搖頭,也隨後跟著他匆匆離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