康熙五十五年十一月,準噶爾部策旺阿拉布坦禍亂西藏。皇帝派兵前去討伐,胤禎也隨軍前去曆練,一走就是一年多。這一年多我過得很累。一邊要掛念軍中的十四,同時又要時刻關注朝堂上的老四,時不時的再關注一下誠親王胤祉的動向。宮裡頭也不太平。後宮裡女人們三五不時的紛爭口角那已經不值一提,皇太後如今上了歲數,精神頭一年不如一年,時常說著話就瞌睡了,我看在眼裡,便有些擔心。雖說生老病死是早晚的事兒,誰都躲不過這一天,可……皇帝在五十五年十月的時候發生了一次輕微的中風,右手無力,難以握筆。這讓他的脾氣暴躁了許多,動輒發火。這一次策旺阿拉布坦的行為無異於給皇帝已經惡劣的心上有澆了一勺滾燙的油,因此越發易怒。麵對一條隨時隨地可以噴火的龍,德妃我成了理所當然的滅火隊。憑什麼啊?憑什麼啊!接了皇太後的懿旨,我一邊往乾清宮去,一邊心裡就在腹誹了。平日裡見到皇帝一個個跟百米衝刺似的跑得那叫一個快,怎麼這時候就都縮起來了?整天一個個逮著機會向皇帝顯擺自己的那些個琴棋書畫歌舞詩詞,要伺候病人了都說自己愚笨無能?眼看著乾清宮越來越近,遠遠的就看到了正在宮門口團團轉的李德全。“娘娘,您可來了。”看到我的轎子到了,李德全趕忙迎了上來。李德全比皇帝還要年長幾歲,如今頭發已經全白了,連腰板也不如往日,站在那裡略顯佝僂。老了……我心中微微感慨一番,出了轎子,快走兩步,迎了上去,和他一同朝乾清宮內走去。“諳達,雖然已是開春了,風卻還是涼的,何必在這裡等呢。若是因為這個病了,皇上可要怪罪德宛的。”這不是玩笑話,李德全在皇帝心中的地位,我是一清二楚的。可以說,他從某些方麵說,已經成為皇帝生命中不可或缺的存在,無人可以代替。李德全聽了我的話,隻是一笑:“娘娘放心,奴才這把老骨頭還硬朗著呢。奴才這副身板兒,起碼還能再伺候皇上和娘娘二十年呢。”說話間,我們已到了禦書房門口。“李德全跑哪兒去了!”才走近,就聽見裡頭一陣咆哮。“儘留些個不長眼的蠢東西給朕添堵!”李德全聞聲,腳步一頓,接著便快走兩步上前,推開書房的門。門才開,迎麵就是一隻茶盅飛了過來,在門框上砸得粉碎,裡麵的茶水濺得到處都是,順著門框流淌。我和李德全對視一眼,朝他搖了搖頭,自己邁步走了進去。“臣妾手拙,沒能接住皇上賜的茶,陛下恕罪。”見進門的是我,皇帝臉色僵了僵,舉在手裡的鎮紙慢慢又放回了桌上。 “你怎麼來了?”我笑眯眯的繞過地上的奏折、紙張、毛筆等物:“臣妾許久沒見到皇上了,心中想念,特地來看望皇上的。”“哼。”皇帝哼了一聲,但臉色總算緩和了些,重新坐回椅子上。“除了兒子,難得你還能想起朕來。”看他彆扭的模樣,我也隻是笑笑。李德全這時候悄悄走了進來,對著方才被皇帝雷霆嚇得趴在地上發抖的小太監踢了一腳:“沒用的東西,抬舉你讓你伺候一會兒皇上,你還弄砸了。還不趕緊滾?趴在這兒等賞賜不成?”小太監連滾帶爬的跑了出去,李德全麻利的收拾地上那些狼藉,外頭早有人端了新沏好的茶水過來。我接過茶水,小心的放在皇帝的左手邊。他的右手如今連抬高些都做不到,更不用說端茶或寫字。方才那小太監必定是疏忽了這一點,將茶杯照例放在了他的右手邊,因此引發了他的怒氣。這個男人,是個苛求完美的人,對彆人,或者對他自己,都是如此。李德全收拾好便悄無聲息的退了出去,留下我和皇帝在書房裡。“老了!”皇帝盯著茶水發了一會兒呆,微微抬了抬右手,歎息道。“宛兒,朕,是真的老了。”“陛下這樣說,是在安慰臣妾嗎?”我在他身邊蹲下身子,執起他的右手,順著手掌和手指輕輕按摩。“後宮裡那些如花似玉的妹妹們,著實讓臣妾每每照著鏡子,心裡便火燒似的呢。”“宛兒竟也會吃醋嗎?”皇帝聽我這樣說,壓著嗓子笑了兩聲。“從來都看你公平自持,後宮在你手裡總是井井有條的,朕還當你已經超脫了那些俗念,什麼都不在意了呢。”“怎麼會?”我也笑了兩聲,俯下身,將臉頰貼在他手上。“臣妾已經人老珠黃了,若是再沒點彆的用處,實在擔心不知哪一天就會被陛下忘到腦後去呢。”“宛兒,你跟她們不一樣的。”那男人用左手輕輕撫摸我的臉頰和頭發,聲音很輕,可我聽清了。不一樣嗎?哪裡不一樣呢?這個話題沒有再繼續下去,因為李德全又送了最新的西北戰報進來。“瞧瞧。”皇帝用左手握筆,在奏折上寫了幾個字後,又有些不滿起來,將沾了朱砂的筆丟在桌麵上。“朕的字,都寫成什麼樣了。”我在一邊伸頭看了一眼。其實,他自幼苦練書法,便是用左手寫字,也並不難看,不過筆力軟些,字便顯得有些鬆散,少了氣勢。“皇上若是嫌不好,不妨交給筆帖士重撰之後再回給西北那邊吧。”自從他中風以後,大部分奏折都是這樣處理的。“不妥。”他搖了搖頭,否決了我的提議。“這封是戰報,西北那邊打輸了仗,朕定要親自回了才能定軍心。若是讓筆帖士重撰了,那些個帶兵的人精,一眼就能瞧出破綻。讓他們知道朕病得連寫字都不成,反倒於士氣不利啊。”讓筆帖士抄寫不行,用左手寫也不像樣,畢竟左右手寫的,字體仍有差彆。字體……想到字體,我腦中突然靈光一閃:“皇上,讓老四代筆,不知行不行?”老四從小性子急,為此皇帝專門讓他臨摹字帖借以修身養性。我家老四的字帖,不是顏體不是柳體不是瘦金體,正是皇帝陛下他老人家的康熙體呢!早年皇帝就曾親口稱讚過他的字,說跟自己寫的已有七八分像。如今又練了幾年,應當更加爐火純青了。皇帝經我一提,大約也想到了這一點,斟酌一番後,頓時心情大好。“李德全!”丟下手中的朱砂筆,皇帝站起身來,甩了兩下左手。門外的李德全聽到叫喚,趕忙走了進來。“把朕還沒批的折子都收拾收拾,裝起來,咱們上老四府上去一趟。去給他傳個話兒,把他園子裡的新鮮瓜菜都給朕摘些下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