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下子少了老四,朕還有些不慣了呢。”這一日,皇帝看奏折時,突然感慨道。“既然這樣,皇上就再叫他來便是了。”我笑笑,為皇帝換上一杯熱茶。“過幾日再說吧,這些日子他也辛苦了,先讓他歇兩日。”皇帝端起茶喝了一口,片刻,自己又嘿嘿笑起來。“老四做事,堅毅果敢,倒是頗有朕年輕時候的風範。”“胤禛辦差,素來儘心儘力。”我在一邊,順手給皇帝磨墨。“不過,他的性子到底太過耿直了,雖是一心求好,可到底容易得罪人,長此以往,隻怕要處處受人掣肘。”追討國庫欠款,監督賑災,清理吏治,懲治貪腐……這些都是吃力不討好的活計。老四做得很好,兢兢業業,但也因此得罪了不少朝中的大小官員。樹敵過多,他今後的路,隻怕會更難走了。“宛兒是在埋怨朕,給老四苦差事了。”皇帝笑了兩聲,放下手中的茶,伸了個懶腰。“朕少年為君,內憂外患頗多,多靠朝中大臣們的扶助。朕感念他們不易,因此也待他們多有寬容。隻要不出大轍子,能睜一眼閉一眼的,就算了。”皇帝說著話,又歎了口氣。“可是,這些年看來,總這麼寬待他們,倒是助長了那群老家夥的氣焰,讓他們一個個得意忘形了。如今天下穩定,朕卻也老了。”我默默的磨著墨,聽著皇帝絮絮的說話,卻不敢插嘴。朝廷裡的事,不是我可以評論的。“朕還在的時候,尚能彈壓得住,有朝一日朕不在了,隻要新君稍微軟弱一些,隻怕就要讓他們生吞活剝啊。君王已衰而權臣正盛,這是大忌。”這話我聽得心中一顫,手中上好的徽墨一滑,便有兩滴墨汁濺了出來。皇帝好似並沒有看到我的失態,隻是自顧自講著。“如今,大清江山已穩,不安分的地方,朕都將之一一平複,也算是對得起先祖,對得起後人了。不過,打江山容易,守江山難,大清接下來需要的,不是一個能騎馬打仗、指揮軍隊的馬上皇帝,而是個能掌握朝綱,轄製朝臣的鐵腕皇帝。”我聽著皇帝滔滔不絕的講述,慢慢放下手中的徽墨,將雙手收入袖中,隻覺得心跳非常的快,快得幾乎要蹦出胸膛。鐵腕皇帝……這不正是後人對胤禛的評價嗎?莫非……我不敢問,也不敢多想,免得臉上露出了端倪,偷偷深呼吸兩次,才扯出一個笑臉,柔聲道:“皇上春秋正盛呢,不過病了兩場,怎麼就說起這些來了。臣妾不過白說兩句,竟招來皇上這麼些話,真是罪過了。”“老了就是老了,有什麼不可說的?朕也不是妖怪,哪裡就真的長生不老了。罷了,你不愛聽這個,就不說了。” 皇帝笑了兩聲,卻也沒再繼續這個話題,隨手拿起一本奏折。“朕再批一會兒折子。宛兒,再陪朕一會兒吧。”我自然不會不答應,於是安靜的走到一邊,先給屋裡的凍石香鼎添了些香料,然後到軟榻邊坐下,隨手拿一本古文觀止翻看。“環滁皆山也。其西南諸峰,林壑尤美。望之蔚然而深秀者,琅琊也。山行六七裡,漸聞水聲潺潺;而瀉出於兩峰之間者,釀泉也。逢回路轉,有亭翼然臨於泉上者,醉翁亭也。作亭者誰?山之僧智仙也。名之者誰?太守自謂也。太守與客來飲於此,飲少輒醉,而年又最高,故自號曰醉翁也。醉翁之意不在酒,在乎山水之間也。山水之樂,得之心而寓之酒也……”“啪!”一篇《醉翁亭記》才看了個開頭,我尚不及回顧當年背古文的慘痛記憶,便被龍書案那邊的異響驚動了。抬起頭,就看皇帝正一臉怒氣,一本明黃的奏折躺在地上。放下手中的書,我拾起那本奏折,掃了一眼。是祠祭署奉祀廖丁遂的奏折,稱孝惠章皇後既已入孝東陵,孝莊文皇後仍暫安實為不妥,敦請皇帝儘早擇吉址安葬。倒吸一口氣,我合上了那本奏折。這個廖丁遂,真是活膩了不成?自康熙二十六年十二月太皇太後過世以來,梓宮便一直於昌瑞山暫安,至今已有三十一年之久。皇帝始終不肯安葬自己的祖母,不是因為遺忘,而是因為不舍。他無法接受自己敬愛的祖母就這樣長眠於地下,因此選擇忽視。如今,皇太後新喪,廖丁遂在這種時候提太皇太後的葬事,無異於在皇帝的心口撒鹽,也是給他自己找倒黴呢。“外臣豈能明白皇上與太皇太後的祖孫之情?那幫讀書人,整日隻懂得遵照聖賢禮法行事,實在迂腐了些。”我將那奏折放回龍書案上,柔聲安慰皇帝。“皇上既然不喜,叫過來訓斥一頓便是了,何苦生氣呢。想來,太皇太後也舍不得遠離皇上才是。”“這群酸丁,整日裡隻知道無病呻吟,哪裡知道朕的難處?”皇帝哼了兩聲,拿起那本奏折,在手裡顛了兩下。“當年皇祖母曾留下遺言,不可為了她驚動太宗陵寢。她老人家的懿旨朕自然不能違背,可皇祖母於朕恩重如山,於大清更是功在社稷,難道要朕將她葬入妃園?”說到這裡,他頓時又冒出火氣來,把手裡的奏折用力在桌子上敲了兩下。我想了想,說道:“當年太皇太後留下那樣的懿旨,也是因為牽掛先帝和皇上,不舍遠離。既然如此,不如索性就在孝陵附近另則一處吉址,為太皇太後建一座園寢吧。”以太皇太後的尊貴與偉大,她是絕對當得起一座輝煌的園寢的。“朕何嘗不想?”皇帝苦笑一下。“可是,宛兒,這事兒,不好辦啊。”抬起手,皇帝捏了捏自己的眉心。“朕擔心,若為皇祖母另建陵園,‘太後下嫁’的流言就要坐實了。朕……萬萬不能看著皇祖母的清名毀在朕的手裡啊……”太後下嫁!我聽到這個流傳千古的緋聞從皇帝口中吐出時,頓時倒吸一口涼氣。這個話題,在民間為眾人所津津樂道,可在皇家,不管是真是假,都是絕對的禁忌。所謂眾口鑠金,野史之所以比正史影響大,靠的就是大麵積的傳播群體。沒有的事情都說得繪聲繪色,若是再給太皇太後單獨建陵,不知要被他們穿鑿附會成什麼樣的秘聞呢。皇帝無論如何也無法接受自己敬愛的祖母被人這樣嚼舌的。話題進行到這樣一種左右為難的境地,我也就識相的閉嘴了。又陪了他一會兒,便告辭回自己的永和宮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