諸葛亮回到丞相府,讓人叫來蔣琬,“公琰,吾記得漢中的馬謖曾送過來一份公文,是關於修從南鄭到陽安關,以及從南鄭到沮縣的人工石大道。”
蔣琬點頭道,“確有此事。隻是當時丞相正在南征,府庫錢糧吃緊,所以向長史就拒絕了馬太守的建議。”
這個事情讓人印象很深刻,不是因為馬謖要在國庫吃緊的時候修大道。
也不是因為馬謖在公文裡極力讚揚雙南大道(南鄉到南鄭)的寬敞平整,還有它那驚人的運輸量。
比如人工石路可行四輪車輛,一月運輸可抵以前三四個月所運之類的。
而是因為馬謖在公文中夾送了一份計劃書。
這份計劃書,是南鄉的土木工程隊在漢中太守馬謖提出要求後,專門考察了南鄭至陽安關,還有南鄭至沮縣的路段所給出的結論。
裡頭羅列了每一裡路所需要的人工,材料,時間,還有錢糧,甚至還特彆點明了特殊路段的施工要求。
可以說,隻要拿到這份計劃書,修路的各種事項,一目了然。
這是一種從未見過的形式。
以前官府鋪橋修路,都是今天有點閒錢,就征發民夫修一點,明日斷糧了,就停工,等以後哪天想起來了就再修。
而且所耗費的錢糧多寡基本都是看底下官吏的節操。
有節操的就用得少一些。
節操少的就用得多一些。
至於沒有節操的……說不定錢糧用完了,路壓根就沒動。
楊洪當年大罵李嚴,甚至憤而辭官,就是因為他看不慣李嚴在修路修堤的時候,借機讓人給自己大修樓宇,大搞形象工程。
南鄉土木工程隊所出的計劃書讓丞相府的人看到了一種全新的,聞所未聞的形式:錢糧到位,工程開工,給多少錢糧,就能乾多少事,不拖拉,無浪費。
更重要的是不用征發民夫,不用耽誤農時。
而且根據雙南大道的經驗,隻要沒有人為阻礙,官府組織民夫修路,雖然要比直接交給南鄉土木工程隊所耗費的錢糧少一些,畢竟民夫需要自帶一部分的口糧。
但南鄉土木工程隊所修的路,它不但工期短,而且質量好啊!
根據馬謖的公文來看,雙南大道不但讓行人往來,極是方便,大大縮短了南鄉與南鄭之間的往來時日。
而且它還可以行駛一種四輪大車,所載貨物,比普通馬車多了兩三倍——這種四輪大車,也是南鄉的特產。
蔣琬作為丞相所培養的第二個學生,他自是知道丞相在不久的將來,要以漢中為根據,進行北伐。
若是漢中能有這等大道把陽安關、南鄭、沮縣都連接起來,再加上四輪大車,那不知要給北伐帶來多大的方便。
官府組織民夫修不了這麼好的路不說,因為農時而拖拖拉拉也不說,甚至很多工程到了後麵,還會因為這樣那樣的原因不了了之,徒耗錢糧。
南鄉土木工程隊就沒有這些問題。
而且錢糧到位後,他們就必須把活乾好——朝廷的錢糧,拿到手了敢不乾活試試?那可不僅僅是燙手,還會掉腦袋。
所以當蔣琬了解到南鄉土木工程隊這種事情後,當時就佩服不已,差點把案幾都給拍斷了。
他是去過漢中南鄉的,那條路給他的印象確實深刻無比——那些寫著多生孩子多養牛羊的絳紅色布幅,誰看到誰都忘不了。
僅僅是修在南鄉縣的人工石路就已經讓人驚歎了,若是直接修到南鄭,那是何等壯觀?
要不是因為丞相正在南征,他都想再跑一趟漢中,親眼看個明明白白。
所以說馬謖不愧是丞相另眼相看的人物。
雖然他在那個時候發來這份公文,表麵看起來是有些不恤國事,但讓丞相了解到這其中的與眾不同之處,才是他的真正目的。
“你把那份公文找出來,拿來再讓吾瞧瞧。”
隻聽得諸葛亮吩咐道。
漢中是北伐的前進基地,馬謖被派往漢中,自然要為北伐提前做準備。
所以馬謖從漢中發回來的消息,諸葛亮皆要親自一一過目。
這份計劃書,諸葛亮自然也看過。
但就如同無法在南中建塢堡以加強對南中的控製一樣,錢糧才是最大的製約,所以諸葛亮一開始也是同意向朗的看法,暫時把這公文壓了下來。
如今諸葛亮突然主動舊事重提,倒是讓蔣琬有些意外。
蔣琬依言拿來那份公文後,看到丞相嘴角的笑意一直凝而不散,便多問了一句,“丞相看起來心情不錯?”
諸葛亮攤開那張計劃書,聞言笑道,“得聞賢者之言,又知富國之道,自然不錯。”
聽到這話,蔣琬吃驚不小。
賢者這種稱號,什麼時候也可以用在馮郎君身上了?
諸葛亮說到這裡,想起馮永所說的那四句話,胸懷越是激蕩,禁不住地念道:“為天地立心,為生民立命,為往聖繼絕學,為萬世開太平,能有此等胸懷者,真乃聖賢也!”
“這……這是馮郎君所言?”
蔣琬吃吃地說了一聲,隻覺得心神俱震,頓生高山仰止之心。
“這是他的師門恪守訓言。”諸葛亮歎道,“能立此訓言者,勝吾多矣!當以聖賢視之。”
“原來如此。”蔣琬越是細細品這四句,越是覺得佩服,不禁也跟著說道,“確應以聖賢視之……”
隻是一想起馮郎君,他心裡總覺得有些怪怪的。
“丞相,府庫錢糧緊張,所以你不也是同意向長史的意見,暫時不修那兩條路麼?”
蔣琬看到諸葛亮開始仔細地看著計劃書,還時不時地用手指在上麵的數據劃過,眼中不時地閃過光芒。
跟了丞相這麼久,他知道,這是丞相開始動心的跡象。
“若是能籌到錢糧呢?”
諸葛亮幽幽道。
“如何籌?”
蔣琬又是吃了一驚。
“公琰日後自知。”諸葛亮搖頭,卻是賣了個關子,指了指上麵的計劃書,“公琰你說,若是這兩條路隻能修一條,你會選擇哪條?”
想起丞相剛去見過馮郎君,蔣琬不由地暗道,這馮郎君難道當真有什麼法子籌到錢糧?
再聽到丞相問了這個,便定了定心神,說道,“琬覺得,先修南鄭到沮縣這條為佳。”
“為何?”
“陽安關至南鄭本就有官道,雖不好走,但也隻是與雙南大道相比而言,雙車並軌而行卻是無礙。但南鄭到沮縣,卻要比官道難行一些,車子隻能算是勉強通行。”
“如今涼州那邊的羊毛需經沮縣運入漢中不說,丞相將來出祁山北伐,亦是要走此路,若是能先把此路修好,可省下不少事。”
蔣琬分析道。
諸葛亮微微點頭,“沒錯。”
“隻是此路卻是要多耗費錢糧。”
蔣琬提醒丞相。
“無妨。”諸葛亮搖頭,“那小子肯定願意出這筆錢。”
果然是馮郎君麼?
他為什麼要出這筆錢糧呢?
想到這裡,蔣琬看了一眼笑意盈盈的丞相,心裡就有些可憐馮永:馮郎君,也不容易啊。
“還有一事。”
諸葛亮沉吟了一下,目光落在計劃書的表格數據上,“吾欲重新統計大漢的人口戶籍,公琰你覺得如何?”
“丞相,核計人口戶籍,也是需要錢糧的。”
“無妨。這筆錢,大漢還能出得起。”
諸葛亮搖頭道,“自建興元年伊始,曲轅犁,八牛犁相繼被造出來,都江堰、漢中又複墾完畢,大漢登記在冊的人丁戶口多了不少。”
“如今南中已經平定,又遷了近兩萬戶到蜀中,正是需要好好重新整理造冊戶籍的時候,這樣我們心裡也好有個底,免得等以後又被那些大戶人家隱了回去。”
蔣琬聽了,點頭道,“丞相主意已定,那琬安排下去就是。”
兩開花……
呸,不是。
是花開兩朵,各表一枝。
另一頭的李豐和王祐奉了丞相之令,趕到城外的馮莊。
進入了莊子,尚未走到馮府門前,但見莊內道路平坦,雞犬相聞,甚至隱隱有琅琅讀書聲傳來。
兩人家中一個是富奢成風,一個是本地大族,自然是有不少的莊子。
但不管是在自己的哪個莊子上,莊戶大多都是衣衫藍縷,手腳因為常年不清洗而結滿了泥垢,頭發臟亂,遇到貴人都會下意識地害怕和躲避,
但一路上他們所遇到的馮莊莊戶,身上的衣物雖說沒有多好,但皆是透出一股乾淨整潔,神情中比彆的地方多了一份自信。
如果不是因為每人臉上都帶著隱隱的憂慮,兩人覺得此處當真是難得的一方樂土。
在下人的帶領下,兩人走到馮府門口,隻見門口站著一眾郎君娘子。
最前麵的一個女子,身材高挑,但見頭上金爵釵,腰佩翠琅玕,一雙美目顧盼之間,光彩照人。
偏偏身上帶著一股冷峻,站在那裡如金劍挺立,不動如山,不怒而自有威儀。
雖然她的身後有許多人,但乍一眼看去,此女就如傲雪寒梅,佇立在幽靜的山穀中,恬靜優雅的徑自綻放,讓人不由自主地把目光都投注到她身上。
李豐和王祐兩人對視一眼,各自在對方眼中看到一抹驚豔,同時在心裡冒出一個疑問:兄長那首花容月貌的詩文,莫不是其實是寫給此女的?
“妾關氏見過兩位郎君,不知兩位前來,有何貴乾?”
隻見關姬嫋嫋婷婷一福,輕啟櫻唇,聲如空穀鸝鳴之清幽。
李豐王祐聽到這話,連忙收了心神,施禮道,“李豐(王祐)見過關娘子。”
李豐身份較高,且年長,故上前一步,繼續說道,“奉丞相之命,前來知會關娘子,兄長在獄中要用到筆墨紙硯,請關娘子準備些許,差人送去。”
關姬微微一怔,美豔的臉上凝神片刻,“兄長?你們的兄長是誰?”
李豐咳了一聲,他想起錦城的那些傳言,此時再看到如今馮府眾人竟是以關姬為首,心想看來關姬當真是兄長的佳人無疑了,我當以阿嫂待之才對。
於是微微彎腰,以示尊敬,開口說道,“回關娘子,丞相帶著我等二人,前去獄中探望馮郎君,讓我等與馮郎君多加親近。我等已經喚馮郎君為兄長。”
聽到這話,關姬臉上終於露出一絲輕鬆之意。
隻見她微微一笑,方才的冷峻頓時消散,如春風回暖,百花綻放。
“原來如此,既然二位不是外人,那就請入府說話。”
前頭雖然錦城令讓府上的人送了一些東西過去,但沒有丞相之令,就是自己也未能入獄探望。所以明知阿郎在獄中不會有事,但要說她不擔心,其實是假的。
既然丞相特意帶著此二人前去獄中探望阿郎,又讓這兩人喚阿郎為兄長,想來阿郎在獄中過得定然是不錯。
想起那人老是一副不正經的模樣,偏偏不管到了哪裡,都能活得好好的,竟然還不想法子給自己送個口信出來,讓自己白白擔心,關姬心裡就是有一絲絲的惱怒。
隻是還沒等她轉身把李豐王祐迎入府中,她的身後就越出一個人,急聲問道,“兄長在獄中無恙否?”
李豐一看,趙廣正眼帶著焦慮之色地看著自己。
還沒等他李豐開口說話,關姬眉頭就是微微一顰,斥喝了一聲。
“二郎不得無禮。阿郎能有什麼事?既然丞相讓人帶了話過來,那就請貴客入府後,再細細詢問就是,把人堵在門外,非是待客之道。”
聲音不大,但卻是清洌有力,再加上那副冷靜而從容的模樣,當真有名門大家風範。
名震錦城的英雄之後趙家二郎似乎對眼前這女子很是敬畏,聽到這番話,連忙下意識地縮了縮脖子,不敢再言語。
李豐放眼掃去,隻見不但是趙家二郎,關姬身後的其他人皆是凜然噤聲。
李豐甚至還認出了裡頭有南中庲降都督之子李遺,此時的他竟然也是眼觀鼻,鼻觀心的模樣,這讓他不禁暗自驚訝無比,這關姬,究竟有何等本事?竟能把這些郎君都收拾得貼貼服服?
而且這等女子,竟然不顧錦城流言,甘願為兄長守住家府,當真是少見的奇女子。
關姬喝住了趙廣,這才肅手示意道,“兩位郎君請。”
此時她喝住趙廣,自有一番思量。
因為就算阿郎無事,但隻要來人稍微說出一點讓人誤會的話,就憑現在府中人心浮動的模樣,那隻會大大加重眾人的恐慌。
所以不管消息是好是壞,都應該入府詳說,再擇而告知府中眾人,而不是當眾鬨得路人皆知。
馮永要用到紙筆,還特意讓人通知府上的人送過去,除了馮莊上產出的紙的質量是最好的以外,關姬還知道,馮永習慣用碳筆,不喜歡用毛筆。
關姬通知了阿梅把應該準備的東西都收拾好,她打算親自送過去。
然後她就看到阿梅兩眼淚汪汪地抱著包裹,眼巴巴地盯著自己,關姬歎氣道,“行了,我知道,你也跟著我去吧。”
阿梅這才破涕為笑,連忙說道,“婢子謝過關娘子。”
“謝我做什麼?你本就應該去看看。”
關姬看了看阿梅,眼中閃過一道光芒。
自從南中回來後,她就注意到了阿梅身上有些不少變化,心裡早就猜到了一些事。
錦城的許多公子郎君,從年十二三歲時,就有不少侍女暖床,去女閭玩樂更是常見。
關姬本也對這種事情沒什麼成見。
要是那個沒良心的也隨眾人這般也就罷了,自己也不會說什麼。
偏偏因為他有師門規矩,跟自己說過十八歲之前不能破身,所以算是個潔身自好的。
這個阿梅,也算是個貌美女子,這兩年一直陪在他身邊,他都沒碰一下。
所以自己原本對他的這一點當真是歡喜不已。
沒想到帶了這個阿梅去了一趟南中,稍不注意,竟然讓那混蛋得了手!
呸!
沒良心的!
都忍了一年半了,難道就不能再忍多一些時候?!
想起自己為他擔驚受怕,他竟然沒想著送口信出來。
如今看到阿梅,又讓人想起他竟然背著自己把頭湯給了阿梅。
關姬心裡就越發地惱怒起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