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在涼州時,曾聽過有關鮮卑拓跋氏的傳聞:拓跋詰汾無婦家,拓跋力微無舅家。”
馮某人拿著箸子,夾起盤裡的一塊食物,象征性地放到嘴裡嚼了兩下。
然後放下箸子,再看向對麵的拓跋沙漠汗:
“拓跋鮮卑現在的頭人,可還是拓跋力微?”
聽到貴人提起自己的大人,剛剛坐下去的拓跋沙漠汗連忙又站起身來,恭敬地回答道:
“阿耶現在自然還是部族的大人。”
看到拓跋沙漠汗的這番言行舉止,馮某人眼睛微不可見地一眯。
在絕大部分人的意識裡,拓跋沙漠汗來自的索頭部,與草原上的部族並沒有什麼太大的不同。
因為現在草原上的部族,實在是太多太雜了。
更彆說鮮卑人的來源,委實太過雜亂。
匈奴人徹底衰落後,鮮卑趁機吞並其十餘萬落,儘據漠南之地。
這些年來,漠北的丁零人,高車人同樣也在不斷南下,那就不可避免地與鮮卑人發生了糾紛。
於是鮮卑人又融合了一部分漠北的丁零人和高車人。
烏桓被曹操打敗之後,不少也人改頭換麵,並入了鮮卑。
這種情況,讓鮮卑在強盛的時候,比如說檀石槐和軻比能早期,都可以讓部族以最快的速度壯大。
但隱患就是,膨脹太快,內部又沒有完全吸收同化那些外來部族,一旦有衰落之勢,就很容易發生分裂。
仍是以檀石槐和軻比能為例。
這兩人一旦死去或者勢衰,種族就立刻四分五裂。
正是因為這些年來,草原上的部落越來越雜,越來越多。
所以索頭部雖然是一個有十萬控弦之士的大部族。
但在塞內的名聲,甚至還不如常年靠近邊塞,與漢人交易的部族。
偏偏就是這麼一個居於漠南北部,遠離邊塞,少有與漢地交流的草原部落。
身為少族長,拓跋沙漠汗看起來不過是下意識的言行舉止,但卻透露出一個非常重要的信息:
隻有深受中原文化的影響,才有他方才那種表現。
胡人仰慕漢家文化,本也不是什麼稀奇的事。
特彆是西部鮮卑被涼州軍如驅喪家之犬,幾年的時間裡,不知其數的丁口被擄作勞力。
中部鮮卑軻比能身死族滅,數萬精騎葬送橋山與九原。
鮮卑最後一根脊梁骨終是被馮某人打斷。
檀石槐時代所締造的鮮卑對漢人的心理優勢,徹底破滅。
再加上季漢有著獨步天下的產業鏈,生產出來的產品,如同磁石一般,緊緊地吸引著草原上的胡人。
從居延到九原,再從九原到平場,到處都充斥著操著混雜不清的漢話,學著不倫不類的漢家禮儀的胡人。
但若是沒有專人指點,沒有經過係統地學習,他們永遠也不可能做到像拓跋沙漠汗這般流暢自然。
馮某人心思轉動,嘴裡問道:
“拓跋力微是你的大人?”
漢話裡的大人與鮮卑話裡的大人,意思不一樣。
但拓跋沙漠汗熟知漢家禮儀,自然是聽明白了貴人話裡的意思。
“回貴人,正是。”
“他的身體還好麼?”
“有勞貴人關心,阿耶現在還能騎馬打獵,力氣尚壯。”
聽到這個話,馮某人不禁有些感慨:
“我記得他比禿發匹孤也就是小了幾歲,算算他也快要古稀之年了吧?沒想到居然還如此康泰。”
拓跋沙漠汗能被拓跋力微派過來,自然不是普通之輩。
看到馮某人的氣勢,再聽到對方提起涼州,而且口氣似乎對拓跋一族很是熟悉。
再聽到對方提起禿發匹孤,他的心裡就是一動。
彆人不知道禿發匹孤,但拓跋沙漠汗又豈會不知?
聽說從拓跋部落分出去的禿發部,早些年已經在涼州依附了馮都護。
此時的他福至心靈,突然想起幾天前在白登山山道記憶極為深刻的那一次相遇:
前幾日前來平城的馮都護,可不就是姓馮?
一念至此,拓跋沙漠汗的心頓時就有些砰砰跳動起來。
有些艱難地咽了一口口水,心跳加速之下,氣血有些上湧。
隻見他有些試探著問道:
“聽貴人的口氣,與阿耶相識?”
馮某人搖頭:
“不認識,但聞名久矣。”
現在涼州禿發部,正是分裂自拓跋部。
禿發部的大人禿發匹孤,原本是上一任拓跋部鮮卑大人拓跋詰汾的繼承人。
誰料到半路冒出個天女之子拓跋力微。
為了天女口中所說的“子孫相承,世代為帝”,拓跋詰汾最後改變了主意,讓拓跋力微做了部族的繼承人。
拓跋匹孤不忿之下,於是與支持自己的族人向西出走。
然後遇到了馮某人,族人的命運就此改變。
而留在草原上的拓跋鮮卑,其核心部族正是索頭部。
拓跋鮮卑原本隻是小種鮮卑。
但拓跋力微身為天女之子,自然不是草原那些普通頭人所能相比的,也算是一位有雄傑之度的人物。
檀石槐死後,鮮卑分裂,諸部相互攻伐。
拓跋部同樣也不可避免地被卷入了這一場紛亂當中。
自知沒有能力抵擋這一場紛亂,拓跋力微為了避免被滅族,便主動依附沒鹿回部大人竇賓,同力抵抗西部鮮卑的侵犯。
在某一次的戰鬥中,竇賓失利,連戰馬也失去,隻能徒步而逃。
在這個危急關頭,拓跋力微把自己的俊馬送給了他。
正是因為此事,竇賓深受感動之餘,打算把自己的一半土地送給拓跋力微。
當然,拓跋力微肯定是極力的拒絕了。
於是竇賓便把自己最喜愛的女兒嫁給了拓跋力微。
同時資助拓跋力微前往漠南北部的長川立足。
彆人都是拚了命想要南下,拓跋力微看似逆行的舉動,實則給索頭部找到了喘息和壯大的機會。
不但在未來的十幾年裡,避免了被軻比能吞並草原諸部落的兼並戰爭,同時也避免了卷入軻比能與南邊漢人的紛爭裡。
他處戰亂不休,索頭部卻是安穩地呆在長川,讓不少鮮卑人前往投靠。
同時在軻比能被魏國所敗,西部鮮卑被涼州漢人驅逐的時候,索頭部又趁機吸收了不少逃亡的胡人。
這些年來,最先分裂出去的西部鮮卑幾近滅亡,繼檀石槐之後最強大的軻比能被滅族。
而居於漠南北部以拓跋力微所領導的拓跋鮮卑,卻是日益壯大,不知不覺間,悄然控製了小半個漠南。
由一個小種鮮卑一躍成為草原上最大的部落。
對於這些情報,馮某人自然是心知肚明的。
但他此時卻是故意帶著打量的目光,看向拓跋沙漠汗:
“不過,我聽說,現在索頭部有控弦之士十萬,乃是草原第一大部落。”
“你若當真來自索頭部,又為什麼會在山道被人為難呢?”
拓跋沙漠汗微微一驚,沒想到對方竟然連這個事都知道。
但一想起對方可能的身份,他很快釋然了。
“貴人既然知道那天的事,想必也知道,那天在山道裡為難我的人,乃是沒鹿回部的人。”
“那這個事就更說不過去了,若是我沒有記錯的話,索頭部與沒鹿回部,乃是姻親之族吧?”
“貴人隻知其一,不知其二。”拓跋沙漠汗苦笑,“兩部是姻親之族沒錯,但沒鹿回部的大人視我們如親族,可他的兩個兒子卻未必。”
當年沒鹿回部的大人竇賓,要把族裡的一半土地送給拓跋力微,就已經讓他的兩個兒子竇速侯、竇回題心裡有了隔閡。
更彆說作為索頭部曾經的宗主,如今卻不得不仰拓跋力微的鼻息,那就更是讓人心裡不痛快。
素不相識的陌生人努力奮鬥翻了身,有人會覺得羨慕,有人會覺得勵誌,也有人會嫉妒,但少有人嫉妒如狂。
而一直位於自己之下的親朋好友超越了自己,乃至成為自己都要抬頭仰望的存在,那這心裡的滋味,卻又與陌生人不一樣了。
更彆說這位親友當年連住的地方都沒有,曾借住自己家裡。
他的事業啟動資金,還是自己家裡資助的,甚至願贈對方一半家產。
現在對方發達了,數十億身家,連個百八十萬都不願意給,這合理嗎?
竇速侯、竇回題以為,當年拓跋力微先是依附自己的部落,算是自己部落的仆從。
仆從翻身成了主人,沒有多少個主人心裡會開心。
而且拓跋力微又是受了自己部落的恩賜,才能得到一塊立足之地。
再說了,當年大人可是打算把部落的一半土地分給拓跋力微,可見對其恩賜之厚。
現在呢?
拓跋力微控製了那麼大的土地,寧願把草場分給前來依附的部落,也不願意分出哪怕是一點土地給沒鹿回部。
所以兩人心裡自然是忿忿不平。
現在在外麵遇到了拓跋沙漠汗,故意刁難一番,那就是順理成章的事。
本就喝了些酒,再加上此時心情激蕩之下,拓跋沙漠汗也是打開了話匣子。
但見他的麵容有些憤怒:
“大人十餘年前領著族人前往長川,這十數載以來,一直大力推行德化,鮮卑舊部,仰大人之德行,故而來投。”
“若是大人真如竇速侯、竇回題二人所願,取他人之地,以供姻親,那豈不是要壞了名聲?以後誰還敢來投?”
馮某人點頭:
“原來這其中,還有這麼一段曲折,如此說來,拓跋力微果真是草原上少見的遠見之士。”
他又看向拓跋沙漠汗:
“怪不得我一見拓跋郎君,就覺得與那普通胡人大不一樣,原來是有這麼一位大人,果真是虎父無犬子啊!”
一番話,既吹了拓跋力微,又捧了拓跋沙漠汗。
拓跋沙漠汗哪見過“巧言令色”這等特技?
當場就是有些不太好意思,同時心裡又感到極是熨貼,莫名的就是有些感動。
因為這些日子以來,自己屢屢被拒,心裡一片灰暗。
此時驟然聽到這等貴人如此稱讚,若非身份不對稱,他就恨不得引之為知己。
隻是誇自己自然是不行的,但說一說自己的阿耶,卻是無妨:
“大人常言,他觀前匈奴、軻比能之徒,苟貪財利,抄掠漢塞邊民,雖有所得,而其死傷不足相補。”
“其舉更是招漢家之仇讎,百姓塗炭,此非長計也,故而大人這才派了我前來,欲與漢家交好,不欲行軻比能之覆轍。”
一口氣說完這些話,拓跋沙漠汗這才長舒了一口氣,稍稍平複了一下心情。
然後臉上又是露出苦笑:
“誰料到……唉!”
其實這等事情,說出來也沒有什麼。
畢竟交好漢人,並不是什麼丟臉之事。
但凡在草原上壯大到一定程度的部落,每每感覺到自己有資格了,都會往中原派出使者。
除了檀石槐是個例外。
所以吃了西部鮮卑和軻比能的屍體紅利,實力比原曆史上提前膨脹的拓跋鮮卑,這一次也不過是按慣例行事。
當然,若是拓跋沙漠汗在唉聲歎氣的時候,沒有用眼睛偷偷地瞟了一眼對麵的貴人,那就更加真誠了。
隻是馮某人十六歲跟諸葛老妖極限拉扯的時候,拓跋沙漠汗還在騎小羊練騎術呢。
現在都這把年紀了,怎麼可能會在拓跋沙漠汗麵前露出破綻?
但見馮某人笑了笑,看似漫不經心地說道:
“怪不得我聽說,前幾日有人數次想要求見護鮮卑校尉,原來是拓跋郎君啊。”
然後他舉杯輕抿了一口酒,指了指拓跋沙漠汗,戲笑道:
“隻是這個事,拓跋郎君卻是找錯了人啊,護鮮卑校尉,少有在城中,多是在城外領兵。”
“城中的主事者,乃是護鮮卑校尉府長史,拓跋郎君前來辦事,怎麼連這等重要事情都沒有提前打聽清楚?”
拓跋沙漠汗聞言頓時就是一怔:
“這樣嗎?原來我屢求見而不得,竟是如此?”
拓跋沙漠汗連忙對著馮某人行禮:
“某苦求而不得,沒想到竟是沒有尋到門路,如今得貴人提點,實是感激不儘!”
“不過是隨口一言罷了,算什麼提點?”馮某人渾不在意地擺擺手,“不過我對校尉府還算是熟悉,所以知道其中的門道罷了。”
此話看似輕描淡寫,但聽在拓跋沙漠汗耳裡,卻是讓他差點掩飾不住內心的狂喜。
果然,這位貴人,身份絕對不一般,絕對是值得結交的人物。
就算他與馮都護沒有太大關係,恐怕也是一位極有權勢之人。
要不然,他如何知曉護鮮卑校尉府的事情?
確定了這一點,拓跋沙漠汗下意識地就是想著尋找話題,欲與對方拉近關係。
不過還沒等他開口,馮某人就又問了一句:
“隻是有一事,我有些好奇,想問一下拓跋郎君。”
“貴人請講。”
“如今天下三分,漢魏吳鼎立,吳國自不必說。你們族裡,是欲與大漢交好,還是另派他人前去魏國?”
拓跋沙漠汗一聽,登時瞠目結舌,呐呐不敢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