馮大司馬今年夏日巡視渭水接見舊部時,曾詢問起統軍府一事。
在舊部提出的問題裡,最突出的就是教席人手不足。
當時馮大司馬回了一句,“明年應該會有一批從軍中退下來的將士。”
這句話,其實表明了一件事情:
馮某人已經做好了此戰有重大犧牲的準備。
這不是杞人憂天,而是正視現實。
憑心而論,季漢現在的國內無論是經濟體係還是軍事體係,已經稱得上是碾壓魏吳兩國。
但它依舊是一個封建社會,最多隻能算是一個手工工場快速發展,隨時可能孕育出資本主義萌芽的封建社會。
手工工場最具代表性的兩大行業——冶金業與紡織業——在季漢都得到了極大的發展。
比如說冶金業,魏吳兩國還把百煉鋼當成寶,季漢的已經能隨便用水力鍛鋼。
魏吳兩國還在用炭做燃料,或者使用煤,而季漢早就在使用焦炭。
至於紡織業就更不用說了。
說它隨時可能會孕育出資本主義萌芽,也正是因為紡織業高速發展。
縱觀後世曆史,絕大部分國家資本主義萌芽的出現,基本都是先從紡織業開始。
但這些都僅僅是可能。
封建主義社會的上限就在那裡,仍處於封建主義社會的季漢,後勤保障體係再強,也不可能超越它的極限。
所以對於這一次隆冬出兵,馮大司馬可不敢隨便樂觀,做好大量傷亡的心理準備是必須的。
高帝當年與冒頓戰於太原,因為準備不足,軍中將士在寒冬裡“墮指者什二三”。
這是什麼概念?
被凍掉指頭的將士有五分之一甚至三分之一。
如今馮大司馬親自領大軍伐賊,自然不可能讓這種情況出現。
所以要謹慎。
所以馮大司馬吩咐自己四大爪牙的五人之一王平:要謹慎。
王平可謂最早追隨馮某人的人之一,從馮某人被大漢丞相揉來捏去的時候就已經跟馮某人綁定到一起了。
甚至就連鎮東將軍都要比他晚一些。
作為四大爪牙的五人之一,王平深刻領會了馮大司馬的精神。
於是先在進入井陘的山穀口周圍布置營寨,做好了長期攻堅的準備,不求速戰速決。
作為太行八陘中最好走,唯一能行車馬的陘道,雖說大雪封山,但若是有人不怕死鐵了心要穿過去,未必不能成行。
在山穀口布置營寨,順便也能防止死士細作把消息通過井陘送回鄴城。
井陘正是此戰中司馬懿重點關注方向。
在好些個細作斥侯凍死或者掉落山崖之後,井陘西邊的動靜,終於傳到了司馬懿的耳中。
馮賊當真想要強攻井陘?
本是意料之中的事情,司馬懿卻又總是覺得不太踏實。
馮賊狡詐無比,喜歡出奇製勝,觀其出山以來,從來就不是行事規矩之人。
如今此賊事事都在意料之內,情理之中,反而讓人有些不安。
馮賊的真正意圖,究竟是什麼?
唉,若是諸葛亮還在就好了。
葛賊不好詭計,喜行堂堂之事。
若是他在晉陽,自己或許就不用這般百般思索對手的意圖。
“馮賊,馮賊,馮賊……”
司馬懿嘴裡不斷地念叨著,百思不得其解之下,又讓人召來拓跋悉鹿,詢問道,“我讓你派人出塞,回族中報信,何時能送到?”
本來拓跋悉鹿對司馬懿還是有些敬畏的。
隻是沒想到漢軍一有動靜,這司馬懿就突然變成了一個精神病老頭子,整天神神叨叨,不知所雲。
現在漢軍最多才剛開始行軍攻關呢,就這副模樣。
他們真要是越過太行山,進入河北之地,你確定不會被嚇得倉惶而逃嗎?
看著眼前這位衣冠不整,神情憔悴,憂心忡忡的老頭子,拓跋悉鹿那份敬畏之心已是不知不覺消失。
取而代之的,是疑惑。
南夏太傅?
河北之主?
就這?
行不行啊?
這個時候,他都有些懷疑大人與司馬懿結盟是不是個錯誤。
如果說,自己的部落能有河北這般多的人口,還能有這般多的糧食兵器,不要說依太行山而守,說不得,這太行山,還是妨礙拓跋鮮卑橫掃漢軍的障礙。
真要那樣,大鮮卑就能再次興起,成為真正的草原之主,甚至還能完成檀石槐大人未竟的事業。
漢家把匈奴人養成看門狗,用了數百年的時間。
而現在離逼得漢家天子送親求和而不得的檀石槐時代不過數十年。
雖說有馮鬼王驅逐西部鮮卑,誅滅軻比能,收服步度根,幾乎可說得上是打斷了鮮卑人的筋骨。
但想要讓鮮卑人像匈奴人那般,由外而內,從身體到內心,都變成大漢的形狀,仍然需要時間。
所以此時拓跋悉鹿看到司馬太傅這般模樣,狼子本性悄然而生。
草原上弱肉強食的習慣,甚至讓拓跋悉鹿忍不住地生起一絲輕視:
“太傅大人,如今是隆冬季節,大雪覆地,南夏遍地城池,隻要能找到路,自然不怕迷失方向。”
“但草原可不一樣,出塞以後,可沒有路,更不要說什麼城池,此時遍地都是積雪,連方向都難以辨彆。”
“莫要說是隻派出數人送信,就算是派出百人,也不一定能把信送到部族那邊。”
找不到路還好說。
要是連續在雪地裡行走,時間一長,眼瞼就會變得紅腫,眼睛裡就像塞滿了沙子,流淚不止,疼痛難忍,連看東西都看不清。
而且此時的草原上,無論是人還是動物,皆是饑寒難耐。
凍得瑟瑟發抖,餓得兩眼發綠的人和動物,根本沒什麼區彆。
遇到落單或者人數少的隊伍,還會先問你是哪裡人?
隻恨不得一口把你吞到肚子裡!
“小人派去送信的人,此時正在關塞等候,隻待稍見雪化,就立刻出塞,回族裡報信。”
“怎麼還沒出塞?”司馬懿眉頭一皺,皺紋深得能夾死蚊子,“難道就不能想想辦法早點動身麼?”
“司馬太傅,你不是草原人,不知此時草原上的艱難。”拓跋悉鹿搖頭歎息道,“真要論起來,這個時候行走在草原上,恐怕不比翻越太行山容易多少。”
司馬懿聽到拓跋悉鹿這般推脫之辭,饒是他老謀深算,也是不由地“嘖”了一聲。
差點就要罵出一句“短視無知的蠢貨”。
老夫現在六十有八,快七十了!
這世間有幾個能活到七十歲?
老夫吃過的鹽比你吃過的糜子還多。
早年黃巾大亂之後,河北胡人遍地走,從太原到河內,哪個世家大姓沒跟那些胡夷打過交道?
你道那麼多烏堡是做什麼的?
老夫能不知道冬日的草原上是個什麼情況?
還需要你來跟我說?
一個人不能送信出塞,不能派兩個?
兩個不行,不能派三個?
三個不行,不能四五六七八個?
實在人手不足,你跟老夫說啊!
難道老夫會坐視不理?
老夫就不信了,憑你們拓跋鮮卑如今在草原上的勢力,還會有部落敢專門截殺你們的信使。
當初看拓跋力微也算個人物,眼光不差。
怎麼生了這麼一個毫無眼光的兒子?
而且還把他送到鄴城來惡心自己。
生死存亡的關頭,舍不得死那幾個人,難道等著全族被滅?還是等著給馮某人當勞力?
雖然不知道太行山西麵是個什麼情況,但司馬太傅幾乎可以肯定,此時的平城絕對屯有漢軍,隨時伺機而動。
換成自己,自己也會做出同樣的選擇。
趁著大雪隔絕草原與河北的互通消息,利用漢軍精騎之銳,打一個時間差。
隻待雪稍化,一有機會,就以最快的速度席卷北方關塞。
以漢軍騎兵的速度,等拓跋力微得到消息後整兵前來,漢軍恐怕都能把北方各個關口都輪流攻了一遍!
馮某人在冬日裡出兵,說不得打的就是這麼一個主意,想要以最快的速度各個擊破。
反過來說,河北與拓跋鮮卑的聯盟,估計也正是給了馮某人的壓力,才讓他做出這個選擇。
想起“河東逸虎”關某人席卷並州河東時的鐵騎速度,司馬懿心裡就是一陣發悸。
冀州幽州北邊的草原,可是遠比並州更適合騎兵作戰!
被人從背後插一刀的滋味,他可不想再嘗一次。
“那就多派人,多派幾次,總會送得到。”
為了後背的安全,司馬懿心裡暗罵不已,臉上卻是一副為對方著想的模樣:
“拓跋郎君,我非是單單擔心馮賊,而是擔心遼東啊!”
果然,拓跋悉鹿聽到“遼東”二字,頓時就被吸引了注意力。
沒辦法,遼東可是司馬太傅許諾給自己部族的地盤。
雖說大人率領族人在長川立足已有二十多年,如今統領拓跋鮮卑,控弦之士十餘萬。
但差不多已經是極限了。
因為北方太冷了,而且食物不夠。
部落想要再壯大,要麼向西,與漢國相爭。
要麼向東,拿下遼東。
如果能向西那自是最好的,因為那裡有河南地(即河套),簡直就是天神賜給草原部落的寶地。
可是漢國太強了,特彆是馮瘟神,驅逐西部鮮卑,屠戮中部鮮卑。
就連軻比能,都落個身死族滅的下場。
拓跋鮮卑現在連軻比能都比不過,又如何與漢國相爭?
所以隻能退而求其次。
遼東雖不如河南地,但至少要比北川好多了。
那裡不但有人丁,而且還有土地種糧食。
拓跋鮮卑有了遼東,至少能養比現在多一倍的勇士。
隻是……
拓跋悉鹿有些懷疑地看著司馬太傅:
“太傅大人,漢國這一次出兵,與遼東又有何乾係?”
遼東與漢國還隔了冀州幽州呢!
總不能說漢國這一次,想要越過幽冀二州,去打遼東吧?
“漢國這一次,確實是意在河北,但拓跋郎君莫要忘了,漢國與南邊的吳國,可是盟國。”
司馬太傅沉聲道,“而遼東公孫氏,素來反複無常,向大魏稱臣,又時時勾結吳國。”
數年前,遼東公孫淵趁著先帝駕崩,國內動蕩不安之際,自立為燕王,置百官有司。
又遣使者持節,假符璽予鮮卑步搖等部落,封拜邊民,誘呼侵擾北方。
解釋了遼東公孫氏與吳國之間的關係,司馬太傅看了拓跋悉鹿一眼:
“據吾所知,在漢國出兵前,吳寇賊首孫權就已經先一步召集大軍於建業。”
說到這裡,司馬太傅頓了一頓,似乎是想讓拓跋悉鹿有時間消化這個消息。
拓跋悉鹿果然中計,他臉上的神色頓時變得有些差:
“太傅大人是說,吳人會勾結遼東公孫氏,與漢國一起夾擊魏國?”
遼東公孫氏的事情,拓跋悉鹿其實是知道的。
因為當年公孫淵也曾派人帶著禮物尋到自己的部落,懇求大人出兵南下,侵擾南夏。
畢竟拓跋鮮卑作為軻比能之後草原上最大的部落,又是居在幽州之北,公孫淵不可能沒有耳聞。
不過大人看到匈奴、蹋頓之徒,苟貪財利,抄掠邊民,雖有所得,而其死傷不足相補,更招寇讎,百姓塗炭,心有不忍。
故而自然是拒絕了公孫淵的請求。
司馬太傅看到拓跋悉鹿的神情,心裡就是一陣鄙夷:
果真是短視無智之輩,活該世代困在草原上凍死餓死。
臉上露出真誠的麵容:
“這是顯而易見之事,拓跋郎君想想,若是漢國自西麵而來,又在北邊與公孫氏聯手。”
“吳國有舟船之利,除了可以從南邊攻來,還可以派舟師襲擾山東沿海之地。”
“到時候,大魏可謂是四麵皆敵,唯一可倚仗者,唯有拓跋鮮卑而已。”
“若是貴部大人不知形勢險惡至此,準備不足,一旦來不及救援,幽州一失,貴部又如何以一己之力,從漢國與公孫氏的聯手中奪取遼東?”
拓跋悉鹿悚然一驚,連忙起身,對著司馬太傅行禮:
“若無太傅大人提醒,我幾乎誤了大事,我這就馬上派人去關塞,催促信使出發。”
司馬太傅趁機道:
“草原上大雪覆地,道路隔絕,若是拓跋郎君人手不足,我亦可派出人馬護送。”
夏日裡還好說,派人出塞,總能尋到拓跋力微在哪。
但冬日的時候,若是沒人帶路,鬼知道拓跋力微是在哪個地方躲風雪,還是在哪條水裡鑿冰抓魚蝦?
拓跋悉鹿聽到這個話,猶豫了一下,終還是點頭:
“那我就先謝過太傅大人了。”
從來沒想過冬日裡要出塞送信,他沒有準備,手底下的人手還真不一定夠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