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天之後。

臘月的東港，寒風裹著細雪如砂紙般刮過市委大院。

龐大的車隊碾著結冰的路麵緩緩駛入，車輪與冰層摩擦發出刺耳的聲響。

沈青雲摘下羊絨圍巾，嗬出的白氣在車窗上凝成霜花，指尖無意識摩挲著一份關於東港市委市政府領導材料的邊角。

玻璃窗外，東港市委書記楊建波裹著厚重的呢子大衣，正用凍得通紅的手反複揉搓耳朵，領帶歪斜得像條打蔫的茄子，身後跟著一溜西裝革履的乾部，個個裹緊大衣，卻仍在寒風中瑟瑟發抖。

車門推開的瞬間，刺骨的寒意裹挾著雪粒撲麵而來。

這一刻。

沈青雲挺直腰板，黑皮靴踏在結著薄冰的台階上，發出咯吱的脆響。

“沈組長一路辛苦了。”

楊建波搶步上前，伸出的手在空中僵了半秒，才與沈青雲輕輕一握。

“謝謝楊書記。”

沈青雲笑了笑，對楊建波說道：“不好意思，讓大家久等了。”

“客氣了，我們也是剛出來。”

楊建波對沈青雲道：“咱們進屋說？”

“好的，好的。”

沈青雲點點頭，自然是沒有意見的。

很快。

眾人便來到了市委禮堂當中。

一番熱情的寒暄，楊建波為沈青雲介紹了東港市委市政府的主要領導，而沈青雲也把巡視組的領導介紹給了東港市這邊的領導。

“沈組長，咱們走吧，禮堂裡乾部們已經在等著了。”

楊建波對沈青雲說道。

“是啊。”

東港市委副書記、市長謝東陽也點頭道。

“好。”

沈青雲點點頭，便一馬當先的走在了前麵。

………………

市委禮堂。

暖氣開得十足，卻仍抵不住窗外呼嘯的北風。

市長謝東陽摘下毛線手套，敲了敲麥克風，金屬碰撞聲在寂靜中格外刺耳。

他挺直脊背，目光掃過台下密密麻麻的乾部，清了清嗓子：“今天，省委巡視組各位領導蒞臨東港指導工作，是對我們的信任與鞭策，讓我們用熱烈的掌聲，對巡視組的同誌們，表示歡迎。”

伴隨著他的話，禮堂裡響起了熱烈的掌聲。

沈青雲坐在主席台上，表情十分的淡定，這種場麵他見得多了。

身邊的趙國強和周本山也很淡定，畢竟既然下來巡視，他們就已經做好了思想準備。

“在省委、省政府的堅強領導下，東港這座老工業城市正經曆著鳳凰涅槃般的轉型。過去一年，我們攻堅克難，在經濟發展、民生改善、生態治理等多方麵取得了階段性成果。”

謝東陽作為主持會議的人，自然要繼續發言，他翻開麵前的文件夾，緩緩說道：”在經濟領域，我們大力推進供給側結構性改革，傳統產業升級步伐加快。鋼鐵產業淘汰落後產能三百萬噸，通過技術改造，單位能耗降低了百分之十五。化工園區完成綠色化改造，實現了廢水零排放、廢氣達標率百分之百。新興產業蓬勃發展，數字經濟產業園已入駐企業八十六家，去年產值突破兩百四十億元，同比增長近四成。這些成績的取得，離不開省委、省政府的支持，更離不開全市乾部群眾的共同努力。”

說到這裡，謝東陽的聲音愈發激昂，他摘下眼鏡，用手帕擦拭鏡片上的霧氣：“民生方麵，我們始終把群眾利益放在首位。新建、改擴建中小學十二所，新增學位八千個，有效緩解了入學難問題。完成老舊小區改造五十個，惠及居民三萬戶，讓群眾住得更舒心。醫療保障水平不斷提高，城鄉居民基本醫療保險參保率達到百分之九十五，大病保險實現全覆蓋。”

聽著他的話，沈青雲微微點頭。

如果按照他這個說法，東港市的發展其實還是很不錯的。

當然。

這也隻是表麵看起來發展的不錯而已。

這種數據上的內容，其實體現不出來什麼有用的東西。

說白了，這就跟警方的所謂破案率是一樣的。

轄區發生十起犯罪案件，警方這邊不管三七二十一，找來十個犯罪嫌疑人把案子結了，破案率百分之百，但真相如何，就隻有辦案人自己知道了。

彆的不說，女神探的例子擺在那裡，光靠自己的眼睛肆意猜測，就斷定人家叔侄倆是殺人凶手，不認罪就屈打成招，結果十幾年後真凶落網，被關了十幾年的叔侄倆家破人亡，得到的不過是區區幾百萬的賠償而已。

但他們的人生卻已經徹底的被毀掉了。

更離譜的是，那位女神探該上班上班，沒有任何損失。

經濟發展也是如此，彆看數據如何，要看老百姓的錢袋子鼓不鼓。

這一點，沈青雲很早就知道。

謝東陽的講話還在繼續，隻見他目光堅定的看向台下的乾部們，表情嚴肅的說道：“當然，我們也清醒地認識到，工作中還存在不少問題和不足。部分項目推進緩慢，個彆乾部存在懶政怠政現象。我們真誠歡迎巡視組各位領導指出問題、提出意見，這既是對我們工作的監督，更是對我們的幫助和支持。我們一定虛心接受、照單全收，以最堅決的態度、最有力的措施抓好整改落實……”

聽到他的話，沈青雲放下手中的保溫杯，杯蓋與杯身相撞發出輕響，蒸騰的熱氣在冷空氣中凝成白霧。

謝東陽的聲音明顯卡頓了半拍，額角沁出細密的汗珠，在暖氣的烘烤下，與冰冷的空氣形成鮮明對比。

很顯然。

他感覺出來了，沈青雲對於自己的這番彙報，是不怎麼滿意的。

不過想想倒是也很正常，畢竟這裡麵有多少水分，明眼人一看便知。

楊建波自然不會讓老搭檔冷場，他咳嗽了一聲，刻意挺直佝僂的脊背，羊絨大衣下擺隨之晃動。

隨後。

“沈組長、巡視組的各位領導，同誌們好。”

楊建波環視全場，目光在幾個關鍵位置的乾部臉上稍作停留，清了清嗓子，聲音低沉而有力的說道：“巡視是黨內監督的戰略性製度安排，是全麵從嚴治黨的重要舉措。今天，省委巡視組蒞臨東港，這是對我們市委市政府各項工作的全麵檢閱，也是幫助我們發現問題、改進工作的寶貴契機。我代表市委，對巡視組的到來表示最熱烈的歡迎和最誠摯的感謝！”

他身為東港市委書記，哪怕是沈青雲也會給他麵子，便象征性的鼓掌表示感謝。

禮堂裡頓時響起了一片熱烈的掌聲。

台下的黨員乾部們紛紛鼓掌，對楊建波的話表示回應。

這種時候，不鼓掌的才是傻子。

畢竟大家都看的出來，楊書記這是在為謝東陽這個市長解圍。

楊建波坐在那裡，目光掃了一眼台下的眾人，又看了一眼巡視組這邊的領導，這才繼續說道：“近年來在省委省政府的正確領導下，我們東港市委市政府團結帶領全市黨員乾部群眾，深入貫徹落實黨中央決策部署，在經濟發展、社會穩定、黨的建設等方麵做了大量工作。我們堅持黨建引領，紮實開展黨史學習教育，推動全麵從嚴治黨向基層延伸，黨員乾部的政治素養和工作能力不斷提升。在基層黨建方麵，我們創新實施紅色網格工程，將黨組織建在社區網格上，打通了服務群眾的最後一公裡，全市共建立網格黨支部一千餘個，解決群眾急難愁盼問題三千多件。”

說到這裡。

楊建波的神色變得凝重，沉聲道：“但我們深知，與省委的要求相比，與東港人民的期待相比，我們的工作還有很大差距。在黨風廉政建設方麵，仍有個彆乾部紀律意識淡薄，違反中央八項規定精神的問題時有發生。在作風建設上，形式主義、官僚主義還未徹底根除，一些乾部擔當作為不夠，存在躺平思想，這些問題，嚴重影響了黨和政府在群眾中的形象，必須引起我們的高度重視。”

畢竟身為市委書記，在某些事情上麵，楊建波還是很有水平的。

他並沒有一味地強調東港市取得的成績，反倒是主動說起了他們工作方麵的不足，這讓沈青雲這個巡視組長，都微微點頭。

不得不承認，這位楊書記是個聰明人，知道什麼時候應該說什麼樣的話。

隻不過。

沈青雲對楊建波的印象卻並不怎麼樣。

畢竟根據自己之前得到的材料來看，這位楊書記在東港市任職的這二十年裡，恰恰是宋家崛起的二十年。

很難說，身為市委書記的楊建波對於這件事沒有什麼責任。

甚至於沈青雲隱隱約約覺得，楊建波的身上有一種自己不太喜歡的感覺，他說不清是怎麼回事，但骨子裡卻讓沈青雲很不喜歡。

身為一個從事刑偵工作多年的老警察，沈青雲對於某些違法犯罪分子有著一種奇怪的直覺，他總能夠分辨出一些人是否參與了犯罪。

不知道為什麼，他在楊建波的身上，居然有這樣的感覺。

當然。

沈青雲很清楚，自己的直覺自然不能作為刑偵的證據。

這可是一個堂堂的市委書記，跟自己一個級彆不說，掌握著全市百萬人的生計，想要動楊建波，沒有十足確鑿的證據，那是不行的。

主席台上，楊建波的講話還在繼續，他的語氣堅定，緩緩說道：“在此我鄭重表態，市委市政府一定以高度的政治責任感，全力配合巡視組工作。我們將堅決服從巡視組安排，對巡視組提出的工作要求，第一時間響應、第一時間落實。對巡視組調閱的文件資料，如實提供、全麵準確；對巡視組交辦的事項，迅速辦理、及時反饋。我們將以此次巡視為契機，堅持問題導向，立行立改、真改實改，以整改促發展、以整改惠民生，向省委和全市人民交出一份滿意的答卷！”

聽完了他的話，台下頓時響起雷鳴般的掌聲。

楊建波說完之後，嚴肅的說道：“下麵，請省公安廳常務副廳長，省委巡視組組長沈青雲同誌為我們講話。”

沈青雲有點意外，看了一眼楊建波道：“楊書記，我就算了吧。”

“沈組長不要客氣，給大家講幾句吧。”

楊建波誠懇的說道。

“也好。”

沈青雲想了想，點點頭答應下來。

當他拿起話筒的那一瞬間，禮堂當中的氣壓仿佛驟然降低，原本輕微的響動瞬間消失，隻餘暖氣管道偶爾發出的細微嗡鳴。

看著這位年輕的省公安廳常務副廳長，不少人都有心生畏懼。

隻見沈青雲看著他們，緩緩開口道：“同誌們，巡視不是走秀場。”

這一句話，就讓不少人心中凜然。

隨後。

沈青雲扶了扶自己的眼鏡，銳利的目光掃過眾人淡淡地說道：“巡視是黨內監督的前哨站，是全麵從嚴治黨的探照燈，我們要對得起胸前的黨徽，更要對得起東港的父老鄉親。”

“這次省委派我們來到東港，既是對東港各項工作的全麵檢查，更是對東港黨員乾部的關心和愛護。有些問題，藏得住一時，藏不住一世；瞞得了一人，瞞不了群眾。我們希望東港的同誌們能以正確的態度看待巡視，不要把巡視當成洪水猛獸，而要當作一次自我淨化、自我完善、自我革新、自我提高的寶貴機會。”

說到這裡。

沈青雲微微停頓，從文件夾中抽出一份文件輕輕抖開，紙張翻動的聲音在安靜的禮堂裡格外清晰：“省委明確要求，這次巡視要聚焦政治責任，緊盯權力運行，查找在貫徹落實黨中央決策部署、全麵從嚴治黨、選人用人等方麵存在的突出問題。我在這裡鄭重承諾，巡視組全體成員將嚴格遵守巡視工作紀律，堅持實事求是，絕不放過一個問題，也絕不冤枉一個乾部。我們歡迎同誌們如實反映情況，無論是工作中的難點堵點，還是乾部隊伍中的不正之風，都可以通過正常渠道向巡視組反映。”

聽到他的這番話，眾人麵麵相覷，誰也沒想到，這位省裡來的領導，態度居然如此的強硬。

很顯然。

沈青雲這是有備而來啊！

這個時候。

沈青雲的目光突然變得銳利，直視著台下的乾部們，緩緩說道：“在這裡，我要特彆強調一點，巡視期間，誰要是搞小動作，乾擾巡視工作，一經查實，必將嚴肅處理，絕不姑息！”

“希望大家珍惜這次機會，主動配合巡視組工作，共同把東港的政治生態維護好、建設好。我們巡視組有決心、有信心，也有能力，把這次巡視任務完成好，給省委和東港人民交上一份滿意的答卷！”

話音落下，窗外的北風突然呼嘯著拍打著窗戶，震得玻璃嗡嗡作響，卻蓋不住禮堂裡因這番講話而驟然緊張的氣氛。

會議結束之後，沈青雲婉言謝絕了東港市這邊準備的酒會，讓他們把巡視組的人安排到了酒店。

“就自助餐就行。”

沈青雲對楊建波笑著說道：“巡視組有規定，就不麻煩地方的同誌了。”

“那好。”

楊建波點點頭，也沒有再說什麼。

……………………

安頓好了巡視組一行人之後。

東港市委召開了常委會。

會議室裡，楊建波建波狠狠掐滅煙頭，火星濺在全麵從嚴治黨的標語牌上，緩緩開口道：“這次省委的巡視非同小可。”

說著話，他看向眾多市委常委們，聲音帶著壓抑的焦躁：“大家分管的口子都要把籬笆紮緊。”

他這話的言下之意，自然是讓常委們管好自己那一攤，不要出差錯。

“好的。”

“書記放心。”

“大家都注意點就是了。”

眾人紛紛點頭答應著，他們又不是白癡，省委巡視組如此大張旗鼓的進駐東港市，明顯是有備而來。

再加上南陽市的前車之鑒擺在那裡，每一個人都很清楚，如果不小心應對，萬一被巡視組那邊抓到了蛛絲馬跡，到時候倒黴的很可能是整個東港市委市政府。

“行了。”

看著眾人，楊建波緩緩說道：“對於的廢話我就不多說了，大家都用點心吧。”

事到如今，他也沒什麼好說的，在座的都是聰明人，東港市這麼多年來的情況他們都心知肚明，真要是自己出了事，倒黴的肯定是一船人。

說句不好聽的，楊建波現在是有恃無恐。

他唯一擔心的地方就在於巡視組那邊，畢竟沈青雲的身份擺在那裡，萬一這位沈組長不按照常理出牌，那就麻煩了。

想到這裡，他看向了市長謝東陽。

“老謝。”

楊建波對謝東陽說道：“你們市政府那邊尤其要注意，特彆是一些項目的拆遷補償，一定要安撫好群眾。”

“我明白。”

謝東陽聞言點點頭：“書記放心，我已經安排好了。”

“很好。”

楊建波滿意的說道：“你辦事我還是放心的，如果財政不寬裕，就跟銀行商量一下，咱們可以先拆借一部分資金，明白麼？”

“明白。”

謝東陽笑著點點頭，目光意味深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