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從外邊看起來至少應該也有一百來平方的小木屋,實際上在隻擺了一組沙發和一套桌椅後,就再也沒有能容納下其他東西的空間了。
沙發看起來已經和一張雙人床的尺寸相差無幾,然而當米妮坐進去的時候,依舊把它塞得滿滿當當;這個顯然是特地為它打製的龐大家具,把小木屋襯托得分外狹窄。
林三酒坐在椅子上,雙腳再一次懸了空。
米妮手裡捧著一杯茶輕輕啜了一口,嫋嫋的熱汽模糊了它的兩隻豎眼;握著茶杯的那隻手上,金戒指正閃閃地發著光。
“我不太明白……”在林三酒手邊的桌上,也正放著一杯一模一樣的熱茶。隻不過她一下也沒有動它,隻謹慎地望著米妮,過了好一會兒才遲疑地開了口。“這麼說來,你沒有弄丟你的戒指?”
米妮一時沒有出聲,隻是將一雙眼睛眯成了兩條豎線,似乎十分享受似的;等它咽下了口中的熱茶,這才慢慢地開了口:“從來就沒有。”
“那為什麼米奇——”
“這麼說吧,”米妮打斷了她,“……是我告訴米奇我弄丟了戒指的,它也信以為真了,這才委托了你去找我的戒指。”
不知為什麼,但是眼前的這隻老鼠,看起來與那個給她吃派的米妮好像有哪裡很不一樣了——林三酒微微皺起眉頭,等著它繼續說下去。
“你想必很奇怪,我為什麼要乾這種莫名其妙的事?”米妮舉起了它的一隻大手,緩緩地轉了轉,欣賞了一會兒手上的戒指。“……這話說來可就長了。”
“大概是在一個星期以前吧……當我忽然一下從夢中驚醒的時候,那時正是一個淩晨。”米妮的聲音忽然變得十分低緩,嗓音沉沉的,卻包含著一種叫人無法安心的陰森。“……我躺在床上,還有一點迷迷糊糊的,神智不是太清楚。你知道我當時想的是什麼嗎?”
林三酒咽了一下嗓子,將身體朝前挪了挪,雙腳觸到了地麵,隨後她才搖了搖頭。
米妮在茶杯的熱汽之後,朝她露出了一個巨大的笑容。
“我躺在床上,想不通我這是在哪兒——我好不容易才花了大價錢拿到了前往紅鸚鵡螺的簽證,身上早就一窮二白,壓根就沒有住店用的紅晶,過去幾天都是風餐露宿……怎麼會突然從一張床上醒過來呢?”
莫非——林三酒豁然起了一身雞皮疙瘩。
“神智清醒得越多,我想起來的也就越多。我找了一份在海上尋找物資的短工,無意間被卷進了一個副本……我根本不是成長型,幾乎是在好不容易剛闖過第一局以後就死了……”老鼠的笑容仿佛凝固住了似的,僵硬而死板,再沒有一絲動靜:“……現在,我是米妮。”
低低地歎息了一聲,“米妮”再次舉起了茶杯。
“你知道嗎,我甚至不知道米奇與米妮是誰——噢,我當然明白這是我的‘角色設定’,可是在我的老家裡,壓根也就沒有迪士尼。”聲氣放得輕輕的,“米妮”近乎是自嘲般的笑了一下。“之所以變成了米妮,或許是因為我是一個女人吧。”
半是震驚,半是疑惑,林三酒想起了麥克老鴨那一句“十個副本生物裡,也未必有一個能像我這樣明白自己是怎麼回事的。”
雖然不知道為什麼這個體驗項目裡會一連出現兩個這樣的人,但是很顯然,在繼史高治之後,米妮成了下一個清醒過來的角色。
“……其實我並不是第一次聽說這種事了。”想了想,林三酒還是小心地說了一句:“但這和金戒指什麼的,又有什麼關係?”
聽見這句話,米妮似乎反而微微驚訝了一下。頓了頓,它才又繼續開了口:“……不是第一次?難道你還見過其他像我一樣的人?嗯……算了,你聽我慢慢往下說吧,其他人怎麼樣,我也管不著……反正隻要我能出去就行。”
“出去?”林三酒立刻瞪大了眼。
“我這也不過是一個猜想罷了。”米妮放下了茶杯,下意識地搓了一下手指,第一次忍不住露出了一點情緒來:“……人死如燈滅,假如我真的徹底死了的話,那麼從科學角度上來看,根本不可能還存有我本身的意識,更彆說利用我來扮演另一個角色了……有沒有可能,這段時間以來我的大腦隻是陷入了沉睡?像是個被洗腦的木偶一樣,被這個副本控製住了,但實際上我還存活著呢?”
或許是因為與麥克老鴨的一番交談,林三酒根本沒有想過這個問題——此時米妮話音一落,她甚至“騰”地一下站起了身:“——你說的有道理!”
隻是這句話才一說完,林三酒立刻想到了什麼,忍不住瞥了一眼米妮的身體。
“你想到的,我也都想到過。”米妮反應也很快,嗬嗬一笑,撫摸了一下自己圓圓的老鼠臉。“我這具老鼠身體,感覺起來確實是我的真實血肉,而不是什麼布偶裝。這就有兩個可能了:一是我的意識被投射進了這具身體,而我本來的身體作為意識存在的基礎,還存活在彆的一個什麼地方;另一個更有可能性的猜測,是我的整個大腦,都被移植進了這具身體裡。”
即使說到這樣的話題,它——她看起來依然帶著一種自嘲的樣子。
“隻要我能夠離開這兒、活下去,即使失去了人類的麵貌也沒有什麼大不了的——彆說老鼠身體了,就算是變成一個墮落種,我也甘之如飴。所以從那個‘頓悟’了的時刻開始,我就在一直尋找著機會。”
“那麼,你找到機會了?”林三酒看了一眼米妮手上的戒指,想到了麥克老鴨。
“哪有那麼簡單。”米妮搖搖頭,說道:“我大部分的一舉一動,都仍然受到了設定的影響,不得不去做一堆蠢事;比如讓你選一個派吃的時候吧——明明隻要都放上毒,再編一些瞎話,那進來的進化者有一個算一個都得被騙著死掉,可是我卻偏偏不能這麼乾,身體也壓根不聽我使喚。”
“不過在我不斷地測試邊界線的這個過程裡,我卻發現了一個很有趣的事。”再次彎起了嘴角,米妮輕輕地說道:“在這個‘卡通世界’裡,我們似乎被編入了程序,一言一行都要按照角色設定走,既不能夠脫離這個軌跡,也不能夠對同樣是卡通角色的人出手——也就是說,如果我想要攻擊米奇,是不可能的。然而假如一個角色表現出了頻繁不穩定性的話,那麼這個角色就會從這個‘卡通世界’裡消失……我猜,要不然就是放到了另一個地方、換了另一個角色,要不然就是回歸了自己的本體。”
“你怎麼知道不是直接被清理掉了?”林三酒皺著眉毛問道。
“也有這個可能。”米妮聳了聳肩,“但是我認為,這個險還是值得冒的……一點險都不想冒,卻想拿回屬於自己的人生,世上哪有這麼好的事。”
她有一句話沒有說出口,但從字裡行間中,林三酒卻隱隱感覺出來了米妮的未儘之言。這種像提線木偶一樣的生活,對她來說就算沒有了,也不能算是什麼風險。
“那麼接下來的部分,才有意思了。”米妮將胳膊放在膝蓋上,前傾了身體,一雙豎眼直直地盯住了林三酒。“我既不能攻擊彆的角色,也不能夠做出超出行動軌跡的事……那麼我要如何表現出不穩定性?”
“經過我反複測試,我終於找到了一個辦法。”她朝林三酒緩緩地說道,露出了一排屬於人類的牙齒。“我告訴米奇我不小心弄丟了金戒指,想請進化者幫我找戒指。由於米奇是在這一局的最開始時提出這個要求的,這樣一來,‘尋找金戒指’就變成了進化者的主線任務。”
“可是你永遠也無法找到金戒指,交給米奇——因為它一直就在我的手上。也就是說,隻要我不把金戒指給你,你這一局就永遠也完成不了。”米妮的微笑看起來比剛才更加地叫人不舒服了,“……咱們說了這麼長時間,終於說到這兒了。我對你的要求,就是留在這個項目裡,殺掉每一個你見到的角色直到我被‘清理’出去為止——因為下達這個命令的人是我,所以你的行為也會算到我頭上,雖然繞了一個彎,但也隻有這個辦法了。嗯,第一個不妨就從米奇開始吧。”
林三酒緩緩地站起身,目光也沉了下來。
此時日頭西斜,木屋裡沒有點燈,已有一大半被籠罩在了陰影裡。一雙高高的雪白骨翼下,她琥珀色的瞳孔閃爍著淺淡的色澤;輕輕地冷笑了一聲,林三酒活動了一下肩頸。
“雖然我對你的遭遇很同情,”她的每一個字,都仿佛在冰水裡浸過似的,“你也的確算得上一個可憐人——但這可不代表你有權做一個王八蛋。”
米妮一愣,似乎並沒有意識到局麵竟然會轉了這麼個彎:“……難道你不想離開這一局?你如果不幫助我,就隻能跟我一塊兒永遠留在這兒了。”
林三酒歪了歪頭,盯著米妮開口了。“你有沒有想過,你要讓我殺的那些角色,都是和你一樣的人?”
“那又怎麼樣,”米妮頓時笑了,“你不會是在同情他們吧!他們並沒有自我意識,死了也不可悲,再說了,你也是末日世界出來的人——”
它話音未落,麵前的林三酒已經身體一晃,瞬間花了影子。
人雖然不知去了哪兒,但從空中驟然展開的森森白骨,尖銳地劃破了空氣,排山倒海一般直直地朝米妮切了下去;林三酒一聲輕笑仿佛還特彆清晰:“……同樣是殺,不如殺了你更快些。”
即使身體高高壯壯像座小山似的,米妮的反應卻一點兒也不慢——她向後一倒,隨即連人帶沙發都翻了過去,正好叫襲來的骨翼深深陷進了沙發裡;借著這麼一滯的功夫,米妮已經向後彈了出去,在撞破了木屋牆壁以後,落在了外頭的林地上。
對於米妮來說,她根本沒有和林三酒打架的必要;輕笑了一聲,她轉頭就跑。
隻要米妮一旦脫了身,那林三酒就再也沒有彆的選擇,隻有按照她的意思不斷殺人這一條路了——因為一見米妮身形一動,她立刻跟著也撲了上去。二人倏地在林間化成了兩條淡淡的影子,如電光火石般在樹木間一閃而過,眨眼間小木屋就被遠遠地拋在了身後,迅速消失了蹤跡。
緊緊墜在米妮身後十來米的距離上,林三酒絲毫也不敢放鬆,目光死死地盯住了前方的黑色影子。
“我是不是忘記告訴你了,”即使在這樣的高速奔跑裡,前方竟然還傳出了米妮平穩的笑聲:“我這個人雖然戰鬥力不是很強,但是既然敢這樣設計你,那麼當然是憑著一項本事的——自從我進化以來,我還從來沒有被人追上過呢。”
林三酒一愣,才剛剛暗叫了一聲不好,隻見前方的影子驟然加速了,簡直像是安了一個火箭筒似的,蹭地便衝了出去——雖然她也緊跟著加快了腳步,然而即使拿出了最大的速度,她與米妮之間的距離也仍然以肉眼可見的差距在逐漸拉大。
那片稀稀落落的樹林早就從身邊過去了,米妮前進的方向上,正是一片連綿起伏的群山——眼看著再過半分鐘,她就要從自己的視線裡徹底消失、投入到那一片山林中去了;林三酒急得額頭都見了汗,猛一咬牙,再也顧不得保存體力值之類的事了,立刻開啟了【ScroogeMcDuckPower】。
拿到了這個能力以後還是第一次打開,不知是不是因為眼下的局麵,果然多了許多條款與限製,與在麥克老鴨身上時大不一樣了;但林三酒此時哪有時間跟它計較條款,匆匆掃了一眼,便滿是心疼地叫了一聲:“好!”
話音一落,隻見遠方的樹林便忽然嘩啦啦地接二連三地倒了下來——在手忙腳亂地躲過了頭幾棵樹以後,米妮的龐大身軀終於還是一個不小心,被砸在了最後一棵樹底下。
……一腳踏住了米妮時,林三酒終於理解了一點兒麥克老鴨的心情:她的眼裡,也幾乎快湧上了不舍的淚花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