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長官府的二樓,正對著小廣場的方向,是一個非常寬敞的大陽台。在舉行見麵會、接任儀式之類活動的時候,城長或執理總官就會站在這個陽台上,接受民眾的祝賀和媒體的記錄。
現在是晚上十點半,是雲守九城本應漸漸進入睡眠的時間。然而一波比一波震耳欲聾的聲浪,此時正擊得陽台雕花扶手微微發顫——“我們要見總官大人!”“總官大人,您還好嗎?”“把敗類揪出來!”
阿雲站在陽台門後,落地窗簾遮住了他的身影。他一手抓著厚厚的簾子,一邊望著樓下黑壓壓的人群。月光冷冷地灑在陽台上,映得雪白地麵竟有幾分耀眼。
少年半邊臉被月光映得潔白晶瑩,另外一半沉在了幽深黑影裡。不管是哪一邊,都沒有一絲表情。
“你跟他們說了什麼?”
他突如其來地問了一句。
黑影在少年身後不遠的地方頓住了腳,似乎有點兒意外對方發現了自己。靜了靜,他輕輕地歎了一口氣:“我隻是說了事實呀。”
少年微微轉過身,半邊嘴角擰了一下。“事實?哪一部分的事實?”
“有什麼關係呢?”黑影聲氣輕柔地勸道,“反正他們都自認為掌握了全部的真相。”
“你到底要乾什麼?”阿雲咬著牙問道。
那黑影抬起頭,看了一眼正在微微發顫的窗簾。
“隻是想幫助你罷了。”他的聲氣沒有變,聽起來充滿了真摯。“你沒有攻擊我……是不是也終於想明白了?”
少年冷冷地一笑:“我沒有攻擊你,是因為我還攻擊不了你。如果可以,你早就陪著雲遷一起慢慢爛了。”
那影子歎了一口氣。“我隻是一件一件地替你去除了束縛和負擔。以後你會懂的。”
“你到底來這兒是要乾什麼?”阿雲的聲音猛然一厲。
那黑影沒有說話,隻是蹲下了身去;“嘩啦”一聲,一個什麼東西劃過了木地板,滑到了少年的腳下。
在月光下,阿雲剛剛一看清楚它的模樣,登時麵容一震;他又驚又疑地抬起眼睛,“你——你這是什麼意思?”
“沒有什麼意思,我說了,我隻是在幫助你。”影子笑了笑,“拿著吧,即使你馬上就會試圖用它攻擊我。不過在這一次無用的嘗試之後,你高興怎麼用它,它就會怎樣為你服務的。”
少年兀自有些不敢置信——他死死握住那個手掌長短的黑色平板,一時間竟開始懷疑起自己看見的究竟是不是真正的實物了。當他一個激靈反應過來時,他這才發現剛才那個黑影已經走得無影無蹤了。
他緊緊咬著後牙,目光掃了一圈,手指飛快地在平板屏幕上跳躍了幾下,隨即屏息聽了一會兒。然而除了屋外一陣一陣的高喊聲浪之外,長官府裡一點異響也沒有——少年沒有歎氣,也沒有失望,顯然早就預料到那人給自己留了一手。
他抿著嘴唇直起了腰。
林三酒站在一旁,靜靜地望著阿雲一步步走上了陽台。
月光下,少年瘦伶伶的影子長長地投在雪白地磚上,一路投進了屋內,最終與黑暗消融在了一起。屋外的呼喊聲突兀地停住了,似乎沒有人料到阿雲竟然就這樣露了麵。在民眾們的吃驚持續了幾秒鐘後,一個尖銳的女聲突然帶著哭腔喊道:“總官大人呢?總官大人去了哪兒?”
這一聲尖叫,頓時引起了比之前更激烈的一片呼喊,一時間各種聲音此起彼伏,吵吵雜雜地叫人什麼都聽不清楚了。
少年一手扶著欄杆,一手握著那個黑色平板,眼周的亮粉漸漸地沉成了一片深灰色,嘴唇在月色下看起來沒有一點血色。他靜靜地望著陽台下的民眾,沒有出聲。
“請總官大人出來見我們一麵!”有一個聲音,在人群中迅速吸引了附和;這句話被一次次重複,越來越壯大,“請總官大人出來見我們一麵,讓我們知道他還好!”
“為什麼是你出來了?你是不是真的乾了那事?”在靠近陽台下方的角落裡,有人高聲叫罵了一句,隨即一個黑影便飛了上來——一隻剛剛被脫下來的靴子從少年臉旁劃了過去,咚一聲撞在陽台門上,倒把林三酒驚了一跳。
阿雲依然麵容平靜。他左右看了看,走向了陽台一角——這個陽台上,舉行過成百上千次各種儀式了,廣播和音響係統早就已經為各任城長和總官設置好了。
“你們很尊敬雲遷啊。”
少年的這一句話,頓時傳遍了廣場;民眾的呼喊聲漸漸低了下去,隻剩下一點稀稀落落的雜音。
“我倒不是不理解你們。”阿雲坐在角落裡一張椅子上,在欄杆上架起了雙腿。少年望著自己指尖那個小小的夾子式麥克風,語氣輕輕的、近乎呢喃,仿佛他隻是在自言自語。
“你們……也是從絕望裡走過來的,雲遷帶著你們見到了希望。你們的生活越來越好了……你們什麼都不用乾,不管想要什麼,人工智能都會為你們準備好。簡直就像是回到了黃金世紀。”
“對,那又怎麼樣!”有個聲音高喊道。“這都是總官大人給的!”
“黃金世紀是怎麼結束的,你們這麼快就忘了嗎?”
“總官大人是不一樣的!他是我們的一員!”
“真是忠誠。”少年阿雲微微一笑,仍然一眼也沒有看向陽台下的群眾。“我真感動。隻不過有一件不巧:在三個小時以前,我把他殺了。雖然他到現在還沒有死透,不過那是遲早的事。”
這句話一出口,從廣場裡爆發的聲浪簡直能把人掀退好幾步——林三酒心下一驚,根本想不通他為什麼會有意去激怒民眾。她下意識地衝上陽台,想在憤怒的暴民傷害阿雲前把他拉進來;直到月光落在她身上時,她才忽然想起來,自己與這個世界早已經斷了聯係。
“安靜一下,看看我拿的是什麼。”少年站起身,晃了晃手裡的黑色平板。他一點都沒有在乎離他最近的那幾個人,已經快抓住欄杆爬上來了;他隻是低著眼睛,望著自己的手指,表情甚至有一點兒無聊。
憤怒的民眾略微頓了一頓。
“那……那是……”
“操作器,”少年坐回椅子上,好像很疲憊。“雲守九城城防係統和人工智能係統的操作器。”
隨著他的聲音傳遍了每一個角落,廣場上迅速安靜了下來。咕咚幾聲,想要爬上來的那幾個暴民紛紛跌落回了地上。
“我也是九城出身的人,我不是不講道理。現在你們有兩個選擇。一,你們讓我成為你們新的一任總官,你們的生活不會有變化,隻是以後不準有任何一個人提起雲遷這兩個字。違反的人,我直接扔出城喂狗。噢……還有,趁著他現在沒有死透,我希望你們能抬著他在城裡遊街,讓每一個——聽好了,是每一個人,都親眼看看他現在的樣子。”
廣場上仿佛突然沒有了一個能說話的人,鴉雀無聲。
“第二個選擇是,我殺人償命。我主動自儘,放火燒了我自己,你們要看可以來看。****就在今晚,就在你們敬愛的總官大人身邊。”說到這兒,少年頓了一頓。所有人都知道,他的話還沒有說完。在這一刻,每一個人都屏住了呼吸。
“……帶著這個操作器一塊兒。”
林三酒閉了閉眼,轉身走出了陽台。
她不需要再看下去了,她已經隱隱地猜到了。她走進樓道廳內,在台階上坐了下來。
林三酒以為自己會產生不忍,產生同情——不過她靜靜地坐了一會兒,卻發現自己心裡一片空白,什麼都沒有。她隻是坐在這兒,麻木地等待著一件注定要發生的事情發生罷了。
噢,應該說是已經發生過的——這裡畢竟隻是數據體重現的記憶。
不知怎麼,她忽然想起了薛衾和伊甸園裡的女孩子們,隨後又想起了樓氏兄妹。最後,她想起了女媧。
屋外的喧鬨聲,就像是海浪一樣模模糊糊、一波一波不停地打進屋子裡來。阿雲說的話很少,隻有寥寥幾句,但是每一句都能激起千層浪。
她托著下巴,等待著。時間似乎分外漫長。
過了不知多久,少年的一句話清晰地穿破雜音,傳進了林三酒的耳朵裡。鬼使神差地,她站起身,轉頭望向了陽台。
“雖然在場的人還不到九城人口的一半,不過我就這麼認定了吧。那麼……按照老規矩,你們該說什麼呢?”
屋外稀稀拉拉的聲音此起彼伏,亂糟糟的不成調子。
“什麼?聽不清楚,你們再說一次。”
終於,那些聲音慢慢地彙聚在了一起,成了一道清晰渾厚的呼喊聲。上千人整齊的聲音,一起穿透空氣,響徹了夜空:“祝新任長官運道昌隆!”
少年呼了口氣,關掉了麥克風。
“在我們出戰的時候,也是差不多的祝詞……真是不肯花心思啊。”他輕輕地對自己說了一句,手指從平板上劃了過去,隨即轉身進了屋。
尖叫聲響起的時候,刺目的白光也在同一時間照得長官府一片雪亮。林三酒被耀眼的光芒閃得眯起了眼睛,在一片混亂中,她隻隱約瞧見了少年的黑色影子,在白光中朝自己的方向走了過來——白光足足維持了五分鐘,等它終於暗下來的時候,天地俱寂。
長官府中徹底地黑了。
雲守九城也徹底地黑了。
可能是地下的電線也被白光一起毀掉了……林三酒坐在黑暗裡,默默地想道。
阿雲在今晚死了,活下來的隻有人偶師。
人偶師的腳步聲在不遠處停了下來,接著啪地一下,按住了樓梯扶手。他慢慢地滑到了地上,無聲無息。林三酒側耳聽著後麵的響動,輕輕地說道:“我知道你聽不見我的聲音……但我還是想說。”
“……我大概猜到你要禮包做什麼了。你不用非得要禮包不可的,因為那個人,我認識。”
“他叫宮道一。”
“我可以幫你找他……我願意這麼做。”
身後靜靜的,沒有傳來半點回應。當然,她在這個世界裡,隻是一個不存在的看客而已,真正的人偶師大概根本沒有聽見這句話。
她想到這兒的時候,猛地一抬頭——慢慢地、一點一點地擰過了脖子。
少年麵無表情的模樣,正對上了她不可思議的視線。他手中什麼也沒有,但是正是這一個“什麼也沒有”,穿透了林三酒的胸膛。
沒有血流出來,甚至也不怎麼疼——周圍的一切都迅速地變形了,花了,變成了無數的色塊,從眼前不斷飛逝;少年也在這一切裡失去了形體,終於連著這個世界一起變成了虛無。
數據體編寫出來的世界崩塌了,所有的物質都在一瞬間消散了外形;當林三酒再一次感受到自己的意識時,她已經重新回到了一片虛空中。
無數絲絲縷縷的白光從身邊鋪展了出去,在這虛無中漫漫揚揚,無邊無際。除了白絲般的光芒,她什麼也看不見——包括她自己的身體。
“這裡是……數據流管庫?”她在心裡喃喃地自言自語了一句,“我……我又回來了……?”
“真是沒想到呢,”一個意念以文字的形式,直接呈現在了她的腦海裡:“在麵對一個充滿危機的困境時,你的屏障幾乎完全打不破。反而是一段毫無危險、事不關己的記憶重放,叫我們終於得到了我們想要的東西。你們的人性,不管是好是壞,都是一個巨大的負累呢。話說回來,如果你願意,我們可以替你把這個部分刪掉。”
“人偶師……他……”
“從便利店結束以後,你看見的兩位人偶師都是我們編寫出來的。”
林三酒一愣,好像這才反應過來。
“你說你可以刪掉我的人性——?”
“對啊。謝謝你的資料,我們已經全部拿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