眼見17號選那頭炸開了似的頭發,像顆花菜一樣一顫一顫地消失在了前方,林三酒甩了甩頭,重新把速度壓了下來。
風在跑道上呼呼地刮,仿佛一陣一陣密集的尖刀,誓要將人的皮肉給削下去似的。在喘息聲、腳步聲和心跳聲裡,林三酒隱約聽見後方的選手大部隊也跟了上來,一個接一個地從她身邊跑了過去——
她疲憊地抬眼一掃,發現出發時一共四十多人,到現在卻隻剩下了不到二十個;也不知道什麼時候起,選手們就像是初春的冰雪一樣,不知不覺就消融了。
也不知道她在無意間,到底送了多少個人上路。
正當林三酒在心裡歎了一口長氣的時候,在她身前不遠處的空氣中,淡淡地、一點一點地浮出了一個泡影——正是那個一臉大胡子的選手。
這已經不知道是他第幾次賽跑了,不但沒有被林三酒剛才那一下給連累,在二人擦身而過時,反而還朝她點了點頭。
另一個年紀輕輕的男選手,可就沒有這麼平和了;他在趕上來時,揚聲喊了一句“剛才真他媽謝謝你啊!”——或許是差點也被時間給吞沒了;更多的人,卻仍然一臉麻木,連一路長跑下來的痛苦,仿佛都沒有力氣展示在臉上。
也許17號不讓她往前跑,隻是為了能夠保證他自己的第一名;不過為了能看看領頭選手們是怎麼度過接下來半程比賽的,林三酒也有意將自己的位置保持在了中等偏後的位置上——在這兒,時間離她大概隻有不到一分鐘的距離。
靈魂女王蔫蔫巴巴、軟軟塌塌地趴在她的火箭塑料殼上,勉強打起精神盯住了後方的光影;時間看起來如同透明的靈蛇一樣,閃爍翻騰著,迫不及待地要擇人而噬一般。
“嗯?”
盯了一會兒,它忽然又乾巴巴地發出了一聲疑惑。
“又怎麼了?”
“那個白胖子,”靈魂女王轉了轉頭,看清楚來人以後,滿是驚詫地叫了一聲:“他、他居然還活著!”
林三酒差點被自己的腳給絆倒——她一定神,忙朝後一掃,第一眼甚至沒看見白胖子在哪兒;隻是緊接著,她的眼睛就瞪大了。
“這……這是怎麼回事?”
一個一模一樣的白皮膚肥胖男人,此時正踉踉蹌蹌、一臉痛苦地跑在另一個選手身後,正是那個已經被時間吞沒了兩次的白胖子。隻不過唯一不同的是,比起第二次見時,他的體型又小了,怪不得靈魂女王一開始竟沒看見他——他現在大概也就一米六左右的身高,頭身、手腳和一身脂肪,都好像按照某種比例而一齊縮小了。
被時間碰上的其他選手,沒有一個還能活下來,唯有這個不知用了什麼辦法的胖子——
這個念頭才剛剛從林三酒頭腦裡閃過去一半,那白胖子突然衝她的方向使勁揮起了手。
“他是在叫咱們嗎?”靈魂女王盯著他瞧了一會兒,有點不確定地問道。
這個問題,很快就由那白胖子的叫聲回應了——他似乎是拚了命似的、使勁往前趕了一段,渾身的皮肉蕩得如同波浪一樣;離近了一些以後,他的叫聲穿過二十多條跑道,隱隱傳了過來:“幫、幫我一回吧!”
林三酒朝他看了一眼,還不等她出聲,那胖子又斷斷續續地一邊喊,一邊朝她的方向衝了過來:“你、你能……能救我一命,我真的快跑不動了……”
猶豫了一瞬,林三酒回頭看了一眼。
代表時間的透明光影在後方撲閃著,大地在它身下看起來微微變了形;不知道開賽以來,時間已經吞掉了多少人,又有多少人是因為她而死的。
“我怎麼救你?”她轉頭向那胖子叫道。
“讓我像她一樣,行嗎?”白胖子跑近了,一張大肥臉上的高鼻深目、灰藍眼珠也更清楚了:“我……我保證,我不會拖累你的速度!”
身上已經扛著一個靈魂女王了,再來一個一米六的胖子,那麼林三酒也不用跑了,直接等著時間把她吞掉算了——見她撥浪鼓似的使勁搖頭,那白胖子急了,立刻叫道:“不背、不用背!拽、拽著我跑……總可以了吧?”
“你這個人怎麼這麼不自覺呢,”先上了車的靈魂女王嗤了一聲,“你挺胖挺沉一人,帶上你,我們兩個就——”
它話還沒說完,那白胖子突然一咬牙,像是下定了什麼決心似的,彎下脖子,緊接著居然將自己的身體攔腰打開了。
林三酒一轉眼,差點以為自己又見到了一隻靈魂;在靈魂女王磕磕巴巴的驚呼聲中,那個白胖子的腰部像是裝了個拉鏈似的,毫不費力、波地一聲將他整個人分成了兩半。
隨著舊身體軟軟地倒向了地麵,一個比一米六白胖子更小號的白胖子從裡頭鑽了出來——新出來的這一個,剛剛才到林三酒腰那麼高,仍然是一樣的胖,聲音倒是又尖了幾分:“等等啊!”
說著話,這個小胖子一低頭,又一次將自己的腰部打開了。
第二次鑽出來的白胖子,隻有林三酒小腿那麼大了。
望著身後一大一小、像殼子一樣倒在地上的舊身體,林三酒幾乎連思緒都呆住了;要不是白胖子使勁朝她尖叫了幾聲,隻怕她壓根回不過神——一醒過神,她急忙伸手撈起了白胖子。
由於縮得太小,要是她再不出手幫忙,對方就要因為腿短邁不開步,而落進身後的時間裡去了——好在這個尺寸的白胖子終於不沉了,她將他往靈魂女王身上一扔,問道:“這是怎麼回事?你從時間裡逃出來,也是因為這個嗎?”
白胖子死裡逃生,呼呼地喘著氣,半天才緩過來。“這、這是我的能力……要不是因為它,我第一次被時間吞掉時就死了。”
【俄羅斯套娃】
隻有一個叫做俄羅斯的國家中的國民,才能發展出這項技能。一旦能力成型,進化者立刻被動式地成為一串“大娃套小娃”的形式;能力每升級一次,就可以多套一個“自己”。不要在意到底哪一個才是真正的自己,因為它們全都是。
一般來說,施加於外層身體的傷害,都會與內層娃娃隔絕開來,從而保證進化者不死;除非有某種傷害能一口氣在所有身體上都造成致命傷勢——當然,這個就不詳細舉例了。
“誒呀,”靈魂女王聽了,不由叫了一聲,上上下下地打量著白胖子:“你這能力跟我倒是有點異曲同工之妙!”
“你也是俄羅斯人?”白胖子有點楞地問了一句——在奧林匹克的環境下,他的聲音聽起來倒一點也不帶俄羅斯口音了。
“不,我也喜歡套衣服,”肉蟲子趴在火箭殼上,盯著白胖子的眼神慢慢起了變化——好像忽然開始思考起了什麼事兒:“要是我穿了你,也不知道是穿進哪一層去……”
白胖子一個激靈,正要說話時,隻聽前方的選手們忽然響起了一陣喧嘩。幾人神色一震,隨即林三酒就聽見了17號的聲音,正隱隱約約地回蕩在風中:“大家注意!我們馬上就要到十二界賽區了,鉛球比賽就要開始了!”
他能夠提醒這麼一句,實在是已經很仗義了;林三酒揚頭朝遠方一瞧,一顆心不由提了起來。
十二界賽區裡人數眾多,即使是拋鉛球這麼一個有點兒冷門的項目,參與的選手們依舊在遠處聚集成了一片密密麻麻、不住湧動的烏青——在他們與跑道之間,足足幾千米的距離上,堆集的全是汪洋一般的鉛球。
在這樣漫天落雨一般的鉛球攻勢裡,接下來考驗選手們的,就不僅僅是速度了。
離進入鉛球區,大概最多也就隻有兩三分鐘的距離了——
“我再重申一次,”一個慢慢悠悠,陰柔低沉的嗓音,忽然在前方的鉛球區裡響了起來。那聲音不高,就像是附在耳邊低語一樣,卻清清楚楚地回蕩在每一個人的耳邊:“你們死沒有關係,但是不能惹我生氣。我說過,你們對我來說,根本不重要,也沒有任何意義。唯一一點,就是要按照我說的話把這場比賽打完。我可以把你們變作人偶,也可以不把你們變作人偶,不過你們不用擔心這一點。”
在頓了一頓之後,那聲音陰鷙輕柔地笑了一聲:“徹底放棄自己,匍匐在我的腳邊,完完全全把自己交給我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