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人!”
世上再也沒有比靈魂女王見機更快、更會轉舵的生物了。那群宙斯剛剛一抬腳,大肉蟲已經掉頭衝向了不遠處的人偶師,地毯被它的身體摩擦得沙沙作響;它一邊遊走,一邊尖叫道:“大人——”
宙斯的速度確實驚人極了。在大肉蟲剛剛叫了第一聲“大人”的時候,它身邊已經踏上了宙斯的一隻腳,第二聲“大人”才一出口,那個宙斯已經一把抓住了它後頸上的皮,將撲騰著的肉蟲拎在了半空裡。當人偶師愣愣地抬起眼睛的時候,這一群宙斯已經帶著他們的戰利品,轉瞬間就飛速退回了剛才所在的海麵。
直到這時,大肉蟲才順著慣性說完了後半句話:“幫我一把!”
話音一落,它也同時意識到了自己的處境。
隻可惜,就算靈魂女王勃然大怒,這位陛下也一個字都再說不出來了——一個宙斯順手撈起一捧海水,將這股突然變得像是軟膠一樣的海水在它頭上嚴嚴實實地纏了幾圈,將它一層層的口腔都橫腰攔住。大肉蟲隻能含混不清地“嗚嗚”著,但誰都不明白它到底說的是什麼了。
“把它給我。”人偶師眼周的亮粉漸漸地泛起了血紅,低沉地吩咐道。
“想得倒是怪美的。”有一個宙斯嗤了一聲,轉頭問同伴道:“現在怎麼辦?”
“這……這倒也算是一個戲劇化的轉折吧?”那個穿著碎花裙的宙斯,像是征求意見似的反問道。
“算是算……但是……”
一陣皮革咯吱作響的摩擦聲,靜默了這一小群戲劇愛好者的嗓門。這些張一模一樣的臉同時朝一個方向轉了過去,一起盯著步步接近的人偶師。
一個戴眼鏡的宙斯猶豫了一瞬,指了指同伴手裡的靈魂女王:“你過來,它就沒命了。”
他身後的幾個宙斯立刻交頭接耳起來,竊竊私語隱隱約約地在風裡傳開了:“這種威脅……有點俗套……”
人偶師像沒聽見一樣,然而當他走到宙斯屍體身邊時卻停住了腳。他蹲了下來,半邊麵孔擰著,露出了一個清清楚楚的嫌惡;他一邊捏著宙斯屍體的肩膀,一邊將屍體翻了半個個兒。
宙斯們安靜了下來,好像都浮起了幾分緊張。
幾個人偶不知何時趕了過來,遠遠近近地立在主人身邊,防備著宙斯們的一舉一動。人偶師端詳了屍體一會兒,忽然伸手在脖子上一劃,那截繃帶頓時碎成幾塊,紛紛鬆散下來。
繃帶下,幾十厘米長的脖子軟軟地伏在地毯上,像一條死長蟲。
“林三酒是一個很蠢的人。”人偶師低垂著目光,聲音平淡地開了口。“她自以為自己隱藏得很好,但是連路邊的狗都知道,她係在脖子上的繃帶是為了遮住一件東西……完全就是欲蓋彌彰。現在——”
他點了點那根無頭脖子,又迅速在地毯上蹭了一下手。“這底下什麼都沒有。”
靈魂女王猛然扭起身子,看起來好像在努力點頭。
“啊,對,因為我、我們拿走了。”
“有可能。”人偶師仍然注視著地上的屍體,過了一會兒,抬起頭看了一眼浮在海裡、像塊破布似的季山青。“不過我還記得,他說過林三酒肩膀上有一塊圓形傷疤。”
露在工字背心外頭的死屍肩膀上,卻隻有一片泛青的光潔皮膚。
那一小群宙斯又微微騷動了起來,聲音模糊得一時間叫人聽不清他們到底都互相說了些什麼。人偶師慢慢直起身,浮起了半個沉沉的晦暗笑容。
“這到底是怎麼回事?你們拿我當娛樂?”他輕柔地問道,聲音陰鷙得仿佛能滴出水。“看我的戲?”
每問一句,他往前走近一步。宙斯們已經全戒備了起來——但他們看起來倒不太害怕。那個戴眼鏡的宙斯再次開了口:“我們手上有兩個……”
他一句話沒有說完,一道尖銳的破空之聲猛然撲進了他的口腔裡;戴眼鏡的宙斯反應不及,被那東西打得連連後退幾步,砸在後方宙斯們的身上。與此同時,身後隱隱傳來“咕咚”一聲水響——人偶師沒有回頭,一跺腳,地毯前方頓時像是活了過來,昂揚著朝宙斯們腳下的海麵撲了過去,將後方黑格爾二人都掀翻在了地上。
當那地毯驟然舒展開身體,即將碰上季山青的後背時,海水卻登時活了過來,呼嘯著裹卷起人事不知的禮包,擦著地毯邊緣將他遠遠甩向了另一邊。宙斯們在最後一刻,終於及時察覺到了人偶師的真正目標。
“哈,”碎花裙宙斯笑了一聲,“這個可不能給你——”
他一句話沒有說完,宙斯們的數張臉忽然安靜下來,一齊轉向了禮包飛出去的海麵。後者砸進海水裡將會激起的浪花,始終沒有飛濺起來——因為季山青根本沒有摔進水裡。
水麵上突然露出了一個後腦勺。瞧那一頭烏發,隻能是木辛莫屬了。
此時他正一手緊緊攥住禮包,一手拚命地分開海浪,在一雙雙宙斯的眼球注視下迅速衝回地毯——他趁著雙方剛才初一交手的時候跳進了海水裡,一直在水下潛行,此時一撲出水麵,正好接住了迎麵飛出來的季山青。
“快快,”宙斯們頓時有些慌了神,“攔住他!那家夥什麼時候冒出來的?”
對於木辛來說一向溫柔順從的水,此時赫然變成了另一幅陌生模樣。海浪像黏膠一樣沉滯起來,一股又一股地反向推著他,仿佛試圖把他和禮包都纏起來困住;每一個動作都變得吃力極了,即使木辛麵上浮起了一層血色和幾根青筋,卻始終無法寸進。
身後宙斯們紛紛踏著海浪衝上來,眨眼間就攔住了他的去路。木辛一咬牙,似乎正打算拚個魚死網破的時候,頭上卻霎時間籠下來了一大片陰影;那片陰影寬廣得驚人,他已經來不及再逃出去了。神色一涼,他緊緊地閉上了眼睛。
伴隨著遙遙兩道聽著有點熟悉的驚叫,那片陰影落了下來,卻一點兒沒有碰上木辛。他再一睜眼,回頭一看,頓時不由鬆了口氣,隨即急急地衝開海水朝遠方遊去——人偶師控製著腳下地毯,將它從另一端尾部處翻卷起來罩向了海麵,正好擋在木辛和宙斯之間,給他留出了一個寶貴的短暫機會。
與地毯一起掀上半空、又與它一起落進海麵的,是兩個想逃跑卻沒跑成的進化者;黑格爾和莉絲的驚叫聲,迅速被自己身體擊破水浪的聲音掐斷了,等他們再度浮出水麵的時候,人偶師的聲音也在這時候傳入了耳朵裡。
“給我擋住他們。”
木辛一眼也不敢往回看。那兩個人心不甘情不願地被卷進戰鬥中央,一定不會全力以赴;儘管宙斯們被纏住了,但他身邊的海水卻仍然像黏膠一樣阻力重重,他使勁劃了幾下水,挪開的距離卻近得幾乎可以忽略不計。
他看了一眼夾在胳膊下、人事不知的季山青,又看了看遠方那個黑色人影;木辛猛然停浮在水裡,鬆開了手,任禮包跌在海麵上。
“你乾什麼?”人偶師大步走向海水,“把他帶回來!”
木辛充耳不聞,抬起胳膊將自己的上衣脫了下來。他修長健美的身體在海水裡泡得發白,像是落在冰海上的一塊雪;三兩下,他就將那件套頭短袖從季山青頭上罩了下去——要將禮包的手臂從袖子裡穿出來實在太麻煩,所以木辛乾脆就把他的雙臂困在了衣服裡。
剛罩上一件衣服,季山青頓時就沉重了一分,好像臉色看著也稍微像個人了。木辛有點兒拿不準地重新抱起他,眼見身後的戰團已經離他越來越近,急忙揚聲吼道:“接著!”
幾分鐘之前才想要拆開季山青的男人,現在卻成了唯一一個能把季山青扔給他的對象。假如人偶師一拿到禮包,立時不管不顧地拆開他,那隻能算他命裡當有這一劫了——眼看著禮包的身影在空中翻滾著落向人偶師,木辛一顆心提到了嗓子眼,不禁放聲喊道:“彆殺他,讓他看看林三酒是怎麼回事!”
“用你說。”
人偶師退後一步,任禮包“啪嗒”一聲掉進了腳下的海水裡。他伸出兩根手指,厭惡地捏著季山青的後脖領,將他拖出水麵;明明頭也沒回一下,一個人偶卻大步走了上來,二話不說就開始脫衣服。
木辛頓時吐出了一口長氣。還不等他有所動作,隻見那個黑沉沉的人影忽然朝他一擺手:“去把那蟲子弄回來。”
態度自然得仿佛在吩咐家仆。
黑格爾和莉絲二人確實十分靠不住——與其說他們是在戰鬥,不如說他們是在尋隙逃跑;當一個宙斯轉頭一瞧,叫了一聲“那個禮包恢複神智了!”的時候,二人登時趁著這個機會,一口氣衝向了遙遠的海平線;這次他們終於挑對了時機,因為所有的注意力,此時都被季山青給吸引了過去。
猛一張開眼睛的禮包,在恢複意識的震驚與茫然中又一次看見了人偶師的臉。
很顯然,與人偶師離得這麼近,把他給重重驚了一跳;但是當他的目光落在地上那具穿著工字背心的無頭屍體時,誰也沒想到,季山青的臉色竟然能在一瞬間變得那樣差。他看起來像是被暴風雨籠住的烏雲天,眼睛、嘴唇、皮膚,仿佛都像是要消融一樣漸漸褪了顏色。
人偶師卻什麼也沒說,隻陰沉沉地盯著他,仿佛在考量他到底有沒有用處。
“等、等等,”禮包飛快地眨了眨眼,“姐姐脖子上……沒有……”
“這一點我已經知道了,”人偶師立刻打斷了他,“說點有用的。”
禮包渾身軟得站不起來,顫著手腳,從地毯上爬了過去。他靠近了屍體,仔細檢查了一番,目光在他的肩膀上流連了一會兒,終於抬起頭啞著嗓子說道:“這不是姐姐。姐姐變成的宙斯,一定還活著……他們想必是互換了衣服。”
遠方的宙斯們三三兩兩地散布在海麵上,好像有幾個聞言還聳了聳肩。
人偶師頓時皺起了眉毛。
互換了衣服以後,林三酒可就徹底認不出來了——每一個宙斯都長得一模一樣,而且沒有一個宙斯穿了能露出肩膀的衣服。
“我……我能猜到是哪一個。”季山青忽然顫巍巍地出了聲。他垂著眼睛,不敢看身旁穿著黑色皮衣的男人,“但是……我有一個請求。”
“嗯?”人偶師從鼻子裡發出了一聲哼。
“請、請你……在救回姐姐以後,再拆我。她是我的主人,我至少也應該有被主人保護一次的權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