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打進入夢境劇本以來,林三酒雖然能掌控自己大部分行動,但不管試了多少次,卻始終沒法改變夢中環境。她不能在感到寒冷時讓天氣暖和起來,也不能突然將自己化身成為巨人,甚至連能力也發揮不出來——進化者們很大程度上仍然受製於夢境本身,就是為什麼大家都認為夢境副本是“半個清明夢”的原因了。
她很難想通,為什麼奧夜鎮長會是一個例外。
“你要走?”
奧夜鎮長衝她晃了晃一張又圓又厚的臉,女人一般的兩片厚唇勾起了笑容。“先把你手腕上的字給我看看。”
他的意思很明白:要是林三酒身上的字詞不太對頭,恐怕她也很難走得掉了。
林三酒喘了口氣,暗中放棄了她想改變環境的又一次嘗試。
她剛才用儘力氣,將精神全集中在眼前景物上了,然而現在除了腦子生疼之外,身邊仍然一點兒變化也沒有。陽光從窗子裡透進來,一束束地照亮了空氣裡的灰塵。
相較之下,剛才奧夜鎮長一揮手,就將鎮政廳轉了一個方向——難道那座黑山為他輸送的力量,真有這麼強大?
“快點,讓我看看你手上寫的什麼,”他那個與脖子連在一處的下巴抖了抖,抬手一指刺青男人:“彆耽誤時間,我還要問他話。”
沒有彆的辦法了。
林三酒與那個刺青男人交換了一個目光,慢慢地抬起手腕。
奧夜鎮長眯起了尖尖的一雙眼睛,仔細看了看她的手腕。當他張開厚嘴唇的時候,她心裡不由緊了一下;緊接著,隻聽對方喃喃地開了口——“‘良夜’?”
他咂了咂嘴,慢慢收回了探出去的脖子。
“什麼意思?”他轉頭看了刺青男人一眼,“你怎麼淨給出一些莫名其妙的詞?她良夜,和我的白手套,都是什麼含義?”
林三酒一時間驚得怔住了,剛一回過神來,立刻收回了手腕——她將手背在身後,又用另一隻手將它緊緊攥住了,驚疑不定地朝那刺青男人望了一眼。
對於同一個人,他難道能給出兩次不同的定義詞嗎?
“她是一個女生,我想這種比較溫和的詞更適合她。”刺青男人後退兩步,乾脆倚著窗台坐了下來,一副全無敵意、毫不戒備的模樣:“良夜,這個詞你沒聽說過?最有名的出處是一句詩,我就是因為記得這句詩,才決心把這個詞給她的。”
“什麼詩?”
“‘溫和地走進那個良夜吧’,”他仰起眼睛,一邊回憶一邊說:“‘看,天邊光明逐漸熄滅’……作者是狄蘭·托馬斯。”
奧夜鎮長將信將疑地抿了抿嘴,又看了林三酒一眼。
“我不管你怎麼看,”她立刻抓住這個機會,迅速插口道:“反正我要走了,我還得出去找一找我夢境劇本的劇情線索。”
儘管表麵上若無其事,但隻有她自己才知道,這話說得有多忐忑。假如奧夜鎮長一定要攔住她的話,她真不知道自己怎樣才能脫身——然而對方猶豫了幾秒以後,終於衝她一抬下巴:“你走!”
看起來,他似乎也不希望身邊有人礙事。林三酒沒有給他一個反悔的機會,最後瞧了一眼那個刺青男人,掉頭就衝下了樓梯。
那句詩乍聽之下,叫她感到既陌生又熟悉,卻不知是哪兒隱隱不對;當那刺青男人提起作者名字時,她終於醒悟了過來——她聽過那首詩。
當她一腳踏出鎮政廳大門、天光驟然染亮視野的時候,她驀然發現自己竟又回到了剛才好不容易逃出來的那條街道上。她回頭一瞧,發現整座鎮政廳大樓不知何時又轉了回去——她原本以為自己會從大樓後方離開,結果它這一轉個兒,正好將她吐回了那一群綿羊般的鎮民裡,四周由重重鎮警把守著。
“自然點,他們好像沒有認出來你,”意老師突然出了聲,“但是有幾個鎮警已經注意上你了。”
林三酒聞言,立刻平穩了一下自己的呼吸,用餘光四下瞥了一眼。不知道是不是夢境裡又有改變,那一片烏壓壓的鎮警看上去如同一片黑藍色海洋一樣,隻需看一眼,都會叫人微微心驚。他們將附近幾個街區團團圍住了,除了能出入街上幾幢大樓之外,綿羊一般的鎮民哪兒也去不了。
意老師說得沒錯,那些鎮警看上去的確沒有認出她——事實上,她隱隱約約生出了一種感覺:僅僅是從鎮政廳一出一進,花生鎮上好像又過去了很長一段時間。
最明顯的是,那座黑山又漲高、變大了好幾圈。它早已不甘偏安在鎮子一角了,整座山都往鎮子中央跨了過來;它碾壓過的地方,隻剩下了一片房屋碎片和廢墟,似乎足有小半個鎮子那麼大。
不過好像沒有一個人會把目光投向它身後,或者說,好像沒有一個人知道它腳下曾經發生了什麼。
環顧四周,林三酒沒有見到一張熟悉的臉。
肥肥膩膩、一臉油汗的人們,像海象一般沉重遲緩地從她身邊咚咚走過去,空氣裡充斥著他們粗重的喘息聲。那些顏色鮮豔刺眼的衣服,放大了好幾個號,依然快要包裹不住他們身上層層顫抖的肥肉了。很難辨彆到底誰是男、誰是女,甚至連成年人與小孩子的區彆都不明顯了;一眼望去,一個個的眼睛鼻子都淹沒在了厚厚皮肉裡。
一雙由於太過肥胖,腳趾頭全從涼鞋裡擠了出來的腳,停在了林三酒身邊不遠處。
“你怎麼這麼瘦?”直到這個人開口說話,林三酒才意識到對方是個女人。她年紀不小了,頭發裡摻雜著銀灰,油膩膩地在額前垂下幾綹。然而那一雙**似的眼睛中,卻閃爍著警惕狐疑的精光:“你兩手空空的,是怎麼回事?”
“我吃完了。”林三酒想了想,仔細打量了一下她。這個懷抱著幾個大紙袋的女人,總是讓她感覺有點兒熟悉。
“吃完了?你知道多穿件外套,你不知道多帶點吃的?”她舔了舔嘴唇,依然舔不乾淨油光。“在花生鎮上,你竟然瘦得像一把排骨一樣,真可恥!我們的物資如此豐富,生活如此幸福,偏偏你還要保持出一副瘦伶伶的樣子,給奧夜先生丟人!你是不是對我們花生鎮有意見?”
林三酒忍不住皺起了眉頭。
胖女人雖然聲疾色厲,卻一直將嗓音壓得低低的,所以始終沒有引起彆人的注意。
“你要怎麼樣?”她盯著對方那張失去了邊緣的麵孔,試圖找出一個相識的輪廓。
胖女人又舔了一下嘴唇。
怒氣突然從她臉上消逝了,如同化了的冰雪。她左右掃了一眼街道兩旁的鎮警,見附近無人注意她,這才低聲笑了一句:“我實在帶的也不多,但是總不能看著你這樣餓著可憐,給我們花生鎮丟人!”
她話還沒有說完一半,已經一伸手,將懷中一個大紙袋重重塞進了林三酒胳膊裡。“你自己掂量掂量,拿不拿吧!”她像是怕人瞧見似的,剛一擺脫掉了一袋食物,立刻轉身急急走進人群;以那樣肥壯的軀體來說,移動速度可真是不慢。
說來也怪,直到她一轉身,林三酒才突然意識到她正是當初告發自己不是本鎮人的那一個女高中生。
對她而言不過是短短幾個小時,對方卻已經走完了大半的人生。
她急忙幾步衝了上去,一把按住了女高中生的肩膀:“喂!”
對方似乎嚇了一跳;回頭看見林三酒的時候,她那雙眉毛猛然挑高起來,一股凶相已經作勢欲撲——林三酒忙壓低聲音:“我認識你!”
“那有什麼好奇怪的?”曾經的女高中生冷笑一聲。
林三酒瞥了一眼她懷中剩餘的幾隻紙袋,輕聲道:“如果你願意和我聊聊,回答我幾個問題的話,我會把你所有的食物都接過來。”
花生鎮民們顯然也覺得這麼大量的食物,對於他們來說是一個負擔;她本以為自己這個誘餌肯定不會有錯,沒想到那女高中生卻白了臉色,又急又慌地低聲罵了她一句:“你瞎說什麼東西!”
“你不是吃得很累了嗎?”
“你懂什麼!”她這一次,似乎是動了真怒:“吃東西累了,不是很正常嗎?歇一歇再繼續吃就好了!誰吃東西不累?你彆以為我分你一些東西就怎麼樣了,奧夜先生為了我們創造出一個這麼美好的鎮子,我願意為他、為了花生鎮,一直吃下去!”
她話音一落,劈手就來奪林三酒懷中的食物袋子。就在這個時候,路邊的鎮警發覺了不對,遙遙地揚聲喝了一句:“你們乾什麼呢?分開,都分開!不允許結伴散步!”
女高中生仿佛被電打了一下似的,馬上縮回了手,重重瞥了林三酒一眼,又一次快步走遠了。
林三酒抱著沉沉一袋子食物站在原地,目光從肥胖的人群身上一次次梭巡過去。煎烤的肉類氣味、油香氣、調料氣息一陣陣撲向她的鼻間,卻一點兒食欲也沒有勾起來,反而叫她一陣陣地想吐。
刺青男人臨場胡亂改編的那幾句詩,再一次從她腦海中響了起來;隻不過這一次,她回憶起的是它本身的原貌。
不要溫和地走進那個良夜,
怒斥,怒斥光明的消逝。
Donotgogentleintothatgoodnight,
Rage,rageagainstthedyingofthelight.
她一邊想,一邊抬起手腕看了一眼。
陽光下,兩個青黑色的小字正清楚地滲在皮膚紋理之中,如同天生一般。
自由。
這才是她真正得到的那一個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