所謂“母王”,究竟是什麼?
二人立在斜坡上,有好幾秒鐘一動未動。當霧氣逐漸打開後,尚未完全消散的腥風撫過鼻間,清淡的天光染得視野裡儘是一片鴨蛋青色。在遙遠的窪地裡,那一個如同小山般的影子上布滿了駁雜的、灰蒙蒙的顏色,像是打上了無數細小的補丁。
“我……我們過去看看嗎?”林三酒輕聲問道,目光始終沒有離開那座小山。
它沉默地凝立在她的視野裡,就像是記憶中一彆經年的家鄉,叫人的眼眶一點點酸澀起來,想要匍匐在它的腳邊,告知它自己離家後的每一件故事。
這種感覺,顯然並非是她獨有的。
斯巴安緊緊抿著嘴唇,大概也正在體內抗爭著另一個意誌,但眼睛裡卻汪著一汪碧綠的水澤,仿佛森林裡被風吹動了的湖麵。他一時沒作答,足足過了好一會兒才終於啞著嗓子開口了:“……我覺得我們應該過去看看情況,但是我剛才不敢相信自己的判斷,又反複與這個念頭抗爭了幾次。”
“我也是……現在你怎麼看?”
“我還是覺得我們應該過去。”斯巴安望了她一眼,天光映進他翡翠般的瞳孔裡,呈現出半透明的淡綠:“除非你有更好的主意?”
她沒有。
漫無目的地尋找米姆,也隻是浪費時間罷了;既然這一切的源頭都擺在眼前了,有什麼理由不過去呢?
這個想法到底是她思考後得出的,還是她假裝自己思考過了,給了自己一個接近那座小山的借口——她不知道。
即使林三酒聽不見意老師的回音,還是向她簡單交代了一句,才與斯巴安一起順著斜坡往下走。二人穿過了一具具僵死在地上的人屍,儘量不讓自己一腳踩進稀泥一樣的腐肉裡;在越來越濃鬱的惡味中,他們艱難地一點點靠近了凹地底部。
這一路上,他們都沒看見米姆的影子。
不知走了多久,大地總算不再向下傾斜,平平地向遠方鋪展開來了。他們來到這座龐然大物不遠處的時候,空氣中的腥臭氣已經濃鬱得猶如實質,緩緩地流進鼻腔、氣管裡,中人欲嘔。
二人麵色青白地抬起頭,身體微微發顫,一時間誰都沒說話。等他們終於將那一股撲上去的衝動克製住以後,斯巴安看了她一眼,嘴唇幾乎都沒有張開地說:“……這下可不好辦了。”
一張嘴,就感覺舌頭上能嘗出死屍味道了似的;林三酒也以同樣的方式,嘴唇微微打開一點兒答道:“真沒想到,我還以為這兒肯定是母王了呢。”
說罷,她忍不住又抬頭看了一眼。
在二人前方的“小山”上,密密麻麻地向外伸出了一雙雙沾滿了塵土的黑鞋底,遠看就像是山坡上鑽出來的一簇簇成雙成對的黑蘑菇。無數隻腳一路蔓延上去,直到到達這座小山的儘頭,才叫人隱約看見了死屍們的腿——這些人生前想必都是以同一個姿勢撲上來的,所有的頭腳都朝著同一個方向;一具具屍體擠壓堆積在一起,連形狀都難以區分了,隻有他們身上顏色各異的衣服,還能看見一個模模糊糊的大概。
屍山下方,匍匐著的後背更密集了,人屍與人屍之間,甚至擠不下去一隻手。
二人不得不忍著反胃,將擋在小腿前方的屍體一一撥翻開,硬是挖空了一條通道——如此大量的屍體在這兒堆了至少有十來年,一經翻動,塵土、碎布片、屍體上掉下來的黑色絮狀物、碎骨渣……以及種種叫不上名字的汙糟爛,全都撲進了空氣裡。當二捂著口鼻、好不容易走到屍山腳下時,林三酒一低頭,發現自己靴子上正纏著一綹綹烏黑的死人頭發,登時嗓子眼兒裡“咕咚”了一聲。
“從屍體的腐化程度來看,這座屍山裡頭的人,應該是最早來到香巴拉的。”
有了手掌遮擋,斯巴安的聲音聽起來沉悶不清:“一批又一批的人,都像我們剛才那樣忍不住想撲倒在這兒……直到這兒實在擠不下了,後來的人們就圍著它一圈一圈匍匐著貼在地上。”
“這座屍山底下……”林三酒一邊想象著最初的景象,一邊輕聲說,“就是母王了吧?”
“對,我想應該和剛才那些黑東西一樣,都住在地下。你看這些被吸引而來的人,都會將麵孔貼上地麵……這樣方便它們從直接鑽進人臉裡去吧。”
“那麼米姆……”
“我不知道他在哪兒,”斯巴安似乎難得有這樣焦躁的時候,沒等她說完就開了口:“而且他是一個實習戰員,身上沒有聯絡器。”
他的聲音落下以後,二人不約而同地沉默了下來。他們彼此心裡都清楚,過了這麼長時間仍然毫無聲息,那男孩活下來的可能性已經不大了。
“他試圖救過我們,”林三酒隻說了半句,喉嚨裡似乎就被堵住了——她赫然發覺自己竟然一點兒也不為那男孩感到悲憤,唯有一點兒淡淡的感傷,仿佛隻是剛剛揮彆了一個朋友。
過了半晌,斯巴安抹了一把臉,聲音嘶啞:“讓我們去看看這個母王。”
在末日中沉沉浮浮地掙紮了這麼多年,比米姆更突兀、更叫人難以接受的死亡,他們也不知道目睹了多少。失去早已是常態了;所有對於死者未儘的感激、喜愛、期冀,都會空落落地黯淡下去,最終與那個名字一起蒙上塵埃。
每次送彆一條生命,就像是自己也死去了一點點。
林三酒叫出了【龍卷風鞭子】,掂量了一下眼前屍山的規模與重量,猛然一鞭子抽進了半空裡。與被她撕裂的迅疾氣浪一起撲向屍山的,還有斯巴安甩出的一顆顆【便攜式炮彈】——它們衝入空氣時,驀然激起數道藍光,像是在空中硬生生製造出了一條通道;眨眼間,炮彈就轟地一下在屍山中砸出一個個龐大的空洞。
地麵顫抖起來,屍山仿佛通了電似的,不斷抖落下一具具屍體,又在半空中化作齏粉;遠處匍匐著的人體終於維持不住平衡,接二連三地骨碌碌滾下坡來,將四周斜坡都埋沒在漫天的煙塵裡。
“你看!”
在尖銳呼嘯的颶風中,斯巴安的聲音也被吹得搖搖擺擺:“屍山下有一個洞口!”
他說話時,又有更多的屍體撲簇簇滾落下來,一眨眼就將那一閃而逝的洞口重新填滿了。林三酒立即停下鞭子,待風勢漸漸停息下來後,拔腳就衝向了那一片狼籍的屍海。
他們在垃圾場般的一地屍體中間跋涉著,艱難地清空了剛才出現了洞口的那一片地。所有屍體都沒有臉,隻有半個空皮球似的空腦勺,感覺上已經不大像人了。扭曲斷裂的一截截殘屍堵死了那個向下的洞,當二人好不容易將洞口重新挖出來時,連斯巴安看起來也難得地有了幾分狼狽肮臟。
“我一直沒有問你,”當二人望著地上哪個黑幽幽、人頭大的洞口時,斯巴安低低地歎了口氣:“你到底經曆了一個什麼樣的夢境?你從劇本裡帶出來的東西把我們引到這兒來了,說明它和你的夢有一點聯係。”
“我不想回憶它,”林三酒硬邦邦地答了一句。
雖然她是在夢境中血洗了花生鎮的,但那種真實感與她實際上屠戮了一個鎮子沒有區彆,她甚至還能鮮活地感覺到鎮民身體的溫熱和抽搐——但讓她不願意回憶起夢境的不是屠殺的真實感,而是她對這場屠殺的無動於衷。
夢中的感覺,本該比現實中更強烈才對。
過了幾秒,她覺得自己口氣不大好,又補了一句:“實在要說的話,我夢裡……有座山,和這兒有些像。”
斯巴安點點頭,沒有追問下去。他轉開那一雙碧綠眼眸時,林三酒忽然浮起了一個感覺:他是一個能夠迅速切斷與他人聯係的人。
“洞口太小了,我們鑽不進去的。”他一邊說,一邊在手腕上一拍——一片投影立即躍入了半空,密密麻麻地浮起介紹各個物品的圖形和文字。“你也找找看,有沒有能夠挖洞,動靜又不大的東西?”
林三酒想了想,發現自己還真有一個——儘管挖洞不是它的本行。
畫師被叫出來的時候,斯巴安和他看起來都一樣茫然。
“你彆畫洞口這一圈土,”林三酒跪在地上,比比劃劃地說:“明白嗎?我要這個洞口的土去填補你的畫,這樣它就足夠大了。你要是不會畫,就蹲下來給我挖洞。”
最終那一幅鋪滿了死屍、色調陰慘的畫,就像是地獄打開了一個缺口似的,即使以最黑暗的美學標準來看,也毫無美感。以前的畫,林三酒不知道畫師都是怎麼處理的,但這一次,畫師將畫布卷了卷塞給了她。
“挺聰明的特殊物品,”在米姆消失以後,斯巴安難得地笑了一笑。“準備好了麼?”
林三酒點點頭,望著那個漆黑幽深的洞,一咬牙,順著洞壁滑了下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