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人一貓站在夜色中,忽然都靜了下來。公路邊昏黃的燈光,將他們漆黑的影子拉得長長的,投在遠方路麵上,幾乎看不出原本形狀了。
波西米亞將被風吹亂的頭發挽向耳後,不由自主地掃了一眼遠處的林三酒。
後者此時剛剛在人偶師一動不動的身影旁坐了下來,先在自己的野戰褲上蹭了蹭,隨即將手輕輕搭在他的額頭上,放了幾秒。接著她又抬起另一隻手,在自己額頭上摸了摸。死人當然是不會發燒的,所以林三酒滿意地放下了手,抬頭朝一人一貓所在之處望來。
波西米亞趕緊轉過眼睛——她現在不知怎麼,不敢和林三酒對上目光。
“在我們來到這個世界之前……”她一邊裝作翻找東西的樣子,一邊低聲對貓醫生說:“她才剛剛得知,有一個朋友死了。具體的情況我不清楚,隻知道那似乎是她進入末日世界後交的第一個朋友,死法叫人很難接受……”
“……受了很大打擊嗎?”
波西米亞皺起眉頭,想了一會兒。
“她……那時很激動,很悲憤,拚命想要殺了那個造成她朋友死亡的人,為他報仇。後來那人死了,”她也不知道麓鹽最終被彆的人格殺死了,林三酒算不算成功報了仇:“我們接下來就被大洪水傳送到了這個世界……噢,我一會兒就給您解釋大洪水的事。來了這兒以後,她卻顯得很正常了,連一次也沒有提起過盧澤——就是她那個死去了的朋友。”
貓醫生沉默了一會兒。“還有彆的刺激嗎?”
“有。大巫女好像也是她的朋友……”波西米亞越想,心下就越涼:“大巫女被困住了,我們一日不安頓,就一日沒法去幫她。原本林三酒打算來了新世界就馬上去找她的,但是沒想到事情一件接著一件,到現在也沒機會去。”
“她憂心嗎?”
波西米亞想了想,搖搖頭。隨即她又像解釋似的,低聲說道:“我覺得她應該是擔心的,但從來沒有表現出來——或許也是因為這幾日裡,我們都無暇他顧的原因。”
更多的細節也浮上來了。她還記得,林三酒有一陣子對她手上某種聯絡器的態度很奇怪,一會兒拿出來一會兒放回去,看著它時坐立不安,一臉無措——好像既害怕接到誰的通訊,又更怕接不到。但她終究什麼也沒說,再度出發的時候,堅定得好像了無牽掛一般。
莫非那也是一個身陷危機的朋友?那麼一來,可就是四個人了……
貓醫生低低地歎了口氣。
“當積攢的東西太多時,越是緊緊按壓著蓋子,越是會炸裂開。”它輕聲說,“她如果什麼都願意說出來,反倒好了……我擔心,她之所以會出現失常,就是因為受到了一連串的打擊,積累爆發的。”
“您能確定……人偶師真死了嗎?”
“不可能有錯的。”貓醫生搖搖頭,“一般醫生或許還需要檢查瞳孔,脈搏和皮膚,但我天生對生死有一種獨特鑒彆能力,遠遠掃一眼就知道某個人是不是快死了,或者是不是已經死了。”
“真不愧是醫生您。那我們現在怎麼辦呢?”
波西米亞不知不覺也苦惱起來——她已經完全忘了,如果林三酒精神失常這件事放在幾年前,對她來說都隻應該是好消息而不是壞消息;畢竟麵對一個失去抵抗能力的人,她想要用什麼手段追回自己的損失都可以。
“先看看情況吧。”
抱著走一步看一步的打算,他們又回到了林三酒身邊。後者盤著腿坐在公路邊上,一頭淩亂短發被隨隨便便地紮在了腦後;在月光和路燈交織的昏暗裡,她蜜糖色的肌膚還隱隱泛著汗光,看來扛著一個人走了這麼遠,就算是她也會覺得吃力。
見二人回來了,她一甩手,手心裡就多了一張卡片。“不知道你用不用得上,我卡片庫裡還有一些消毒劑。”
“……放我包裡吧。”
貓醫生磨磨蹭蹭地掏出了專門為它打造的小聽診器,光是往身上披白大褂就花了近十分鐘,一邊拖時間,一邊高高豎起了耳朵;波西米亞在這十分鐘裡,一眼也沒敢往人偶師身上看,隻是旁敲側擊地問話。
“……他一直都是這麼半死不活的嘛,”林三酒擺擺手,一副早就習慣了的樣子:“不過我發現,這個人隻要留了一點點生存意誌,那他的生命力還是非常頑強的。你看我這麼把他搬來搬去的,也沒撕破傷口啊,流血而亡啊什麼的。要我看,他現在的狀態已經穩定了。”
“……啊?”
從某種意義上來說,確實是很穩定了。
“唔,就是沒再繼續惡化。不過,”她忽然轉向胡苗苗,帶著點猶疑地問道:“他這個情況其實需要手術吧?但沒有條件貿然手術,我擔心會出意外……拜托你先繼續把他的狀況維持住,你需要什麼,我再去想辦法。”
即使不是醫生,扛著屍體一路走來也該發現不對了;但她顯然完完全全沒有意識到,此刻躺在路邊的那個人已經死了。
貓基本上不咳嗽——但胡苗苗還是努力地咳了兩聲。
波西米亞張著嘴,一時也徹底沒了話說。她和小貓對視了一眼,彼此都是一臉的欲言又止,生怕不小心說了什麼反而刺激著她。苦於不能當著林三酒的麵商量,又沒了借口再次走遠,結果他們都陷入了異樣的安靜裡。
林三酒目光轉了轉,開始疑惑了:“貓醫生?”
“啊,啊。”胡苗苗現在再裝聽不懂人話也晚了,用後腿撓了半天頭,支支吾吾地說:“我,我想想,未必……未必。”
波西米亞低頭盯了一會兒公路路麵,倒是忽然來了主意——她悄悄伸出腳尖,使勁一碾地上那條白線,它果然又搖頭擺尾地呼起痛來,震得幾人腦海中嗡嗡作響。趁著林三酒揉太陽穴的工夫,她用意識力一卷,就將那條白線給硬生生拽脫了地麵,使其重新化作一團色彩肮臟的混沌;當它浮在半空裡時,就好像有人把景物給塗花了一塊似的。
“你沒事叫什麼?”她裝作生氣的樣子,順勢卷著它轉了一個身,背對著林三酒,朝它訓斥道:“閉嘴!”
混沌果然閉嘴了——這倒不是因為命令,而是波西米亞正用意識力包裹住了自己的聲音,悄悄送進了那一團混沌之中。
“既然你的聲音可以在人腦裡直接響起來……那你可以隻把聲音傳達給特定的人,讓彆人聽不見嗎?”
模糊混沌的色彩上下彎曲了一下,隨即波西米亞就聽見了它的回答:“可以,就是費勁一點。”
她用眼尾餘光一掃,發現貓醫生和林三酒都沒聽見這句話。
“那太好了,”她半威脅半利誘地說,“我有一個計劃……你要是好好幫忙,我就放你走。”
……波西米亞的計劃很簡單。
他們眼下最大的問題,就是不敢直接告訴林三酒人偶師已經死了,生怕加倍刺激著她的精神狀態。如果能夠上演一出“醫生緊急搶救,最終無力回天”的場景,或許這個過程能夠幫助她一點點接受現實。更何況,這次她無須再一個人麵對“人偶師已死”這個消息了,畢竟她身邊此刻還有波西米亞和貓醫生。
這麼乾固然有風險,隻是他們似乎彆無選擇。
胡苗苗不是精神科的醫生,對於林三酒的精神狀態,它和波西米亞一般地無措;聽了那團混沌的複述之後,想了一會兒,它就暗暗地朝波西米亞一點頭——顯然,它也是打算把死馬當成活馬醫了。
在林三酒殷切的目光中,小貓站在屍體肚腹旁邊,裝模作樣地檢查了一會兒。
“他很危險,必須馬上動手術,”它一邊說,一邊把自己的爪子尖伸出來,甚至還一個個地仔細消了毒,“你要做好心理準備,手術未必成功。”
林三酒聞言緊張起來,站起來退開兩步,長長地吸了一口氣。她低著頭,目光牢牢地盯著馬路,似乎不敢看手術過程。
波西米亞也把頭偏向一邊,不願意看開腸破肚的場景;那團被她意識力束縛著的混沌,一上一下地漂浮在半空裡,像是感覺到了氣氛沉重,也難得地安靜了下來。
過去那個令人聞風喪膽的人偶師,如今無聲無息地死在了一條不知名的路上,仿佛一條疲憊地走到了儘頭的野狗……即使波西米亞和人偶師非親非故,她依然從心底裡泛起了一陣莫名的悲涼。
手術剪刀“沙沙”剪開皮膚時,那種叫人肉酸的響聲好像能一路撓進骨子裡;在月光黯淡、荒僻寂寥的夜晚公路上,她不由打了幾個抖。
“對不起,”
不知過了多久,貓醫生終於開口了,每一個字都透著萬分的小心:“是我醫術不精……你,你節哀。”
哪怕是商量好了要這麼說的,波西米亞的心中還是微微一顫。她抬眼一看,發現林三酒的身影像是突然被凍住了似的——筆挺得僵硬死板,倒像是能夠一折就碎。
有好半天,她一個字也沒說,甚至連呼吸聲都突然屏住了。
“是、是嗎,”再開口時,就像是很久沒開口說過話了似的,林三酒喉嚨乾乾啞啞,不得不清了清嗓子,才能繼續往下說:“……我不會怪你,他本來……本來就處於瀕危狀態裡。我能看看他嗎?”
說話時,她已經一步步走近了路邊的人影。
“……可以,我已經縫好了。”貓醫生低著頭,退開兩步,繞過屍體,與剛剛走來的波西米亞一起站在了林三酒對麵。後者“咕咚”一聲跪坐下來,盯著屍體發愣。一時間誰也沒有說話,唯有那團混沌仍然在波西米亞的意識力束縛中,微微浮動著。
現在應該給她留一點緩衝的時間吧……?
波西米亞看著那個低垂的頭頂,暗暗想道。
過了一會兒,林三酒動了。在一人一貓的目光中,她慢慢抬起雙手,伸向那片包裹著黑色皮革的胸膛的時候,連指尖都在微微顫抖;仿佛二人之間有一層令人恐懼的隔閡似的,好幾秒鐘過去了,她也沒能真正碰著人偶師的胸口。
人偶師的黑色皮革套裝,她記得是一件比一件奇怪的……
望著路邊一躺一坐的兩個人,波西米亞腦海裡浮起了一個不相乾的念頭。下意識地,她轉頭看了看人偶師的麵龐。他的臉被散亂黑發遮掩去了大半,隻有發絲間毫無血色的蒼白皮膚,還能叫人勉強看出——
在這時,林三酒雙手死死地按上了人偶師的胸口。下一秒,黑色皮革和它所包裹著的屍體,在猝不及防之間全炸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