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6月6號的這一天早上,漢均掛斷電話之後,充滿了對未來的期待。
自從變成進化者之後,不知多少年了,他都記不得自己什麼時候這樣激動過了;他站在碼頭上抬頭望向遠方的時候,迎接他的是一片碧藍的海闊天空,正如他自由自在的未來一樣。
早在昨天淩晨,他就從老婆手機上把自己的號碼給屏蔽了,這樣一來,那個叫林三酒的女進化者再也沒法聯係上他了——這麼乾的時候,漢均的心裡竟有點複雜,就像是上了岸的水鬼轉頭看跌下水的人,還是個熟人。
這種一心要回末日的進化者肯定不多,想一想也知道,他們是最可憐的,也是以後最接受不了現實的。
他的思緒很快就從林三酒身上轉開了,回到了老婆身上。隻要再等一陣子,她就要來這兒與他會合了……她到了之後,該怎麼給她解釋呢?
漢均出神思考的時候,一點兒也沒遮掩自己的麵孔。
這沒有必要,要進碼頭的人都必須經過人臉識彆、身份證件檢驗、隨身物品安檢等好幾項安保關卡,更何況每個角落裡都有攝像頭,他的身份、模樣,早就在係統裡了。涉及進出境的地方,監控自然更嚴;雖然這個碼頭船隻所謂的“出境”,也不過是去公海上轉一圈而已——畢竟要拿到真真正正踏上外國土地的批準,可比登天還難。
被處分開除的安保隊長,在博物館失竊後隔天就失蹤了,遲早都會引起警方注意的。可是,就算知道他今天從碼頭走了又怎麼樣?漢均要打的是時間差,等他們意識到他是嫌疑人的時候,他早就遠走高飛了。
他裝作不經意的樣子,擠進了一群等待上郵輪、嘰嘰喳喳的遊客之間。與許多遊客一樣,他也穿著汗衫短褲,拖著行李箱,脖子上有一個“騰飛之旅”的牌子;還有一張票在褲兜裡揣著,那是給老婆預備的。
漢均昨天糾結猶豫了一整天,到現在還不明白為什麼自己會給老婆打電話。
他老婆鄧倚蘭就是平平常常一個婦女,一輩子乾過最大逆不道的事情就是直到34歲才結婚,除此之外,連遲到都怕扣工資。帶著她,她怎麼可能理解自己,怎麼可能理解以後的生活?對自己來說太危險了,也不該把她扯進來——再說,以後他有錢了,什麼樣的女人找不到?
一開始,他想著好歹夫妻一場,打個電話讓她彆惦記自己了,再找彆人去吧。等電話接通以後,說出口的就成了“你來銅地碼頭找我”。
……真是在這個世界泡成軟蛋了。
那女人離船的時候最好不要拖累我,否則我就給她推水裡,漢均暗暗地在心裡發狠道。
今天夜裡一點鐘時,興邦號郵輪就將身處公海了。到時他隻要前往後方甲板,自然會有一條軟梯搭在欄杆上;在那軟梯下頭,有一艘摩托艇會在黑夜中等著他,將他帶上另一條船,偷渡前往彆國。
說來也好笑,這個地方監管如此嚴密,卻防不住真正成體係的犯罪組織;負責這次郵輪出行的騰飛之旅公司,私下裡就在做走私偷渡一類的生意。幸虧他以前機緣巧合結識了一位在道上混的人物,不然還真要為怎麼跑路而頭疼。
當然,價格絕不便宜,他也不敢透一點風。
表麵上雖然稱兄道弟,一旦對方知道他一個無依無靠的人手裡居然有六件珍貴展品,肯定要被黑吃黑的……他隻好假稱自己得罪了人,將以前還是進化者時弄到的值錢東西全掘出來,給自己弄了一張“特殊旅客”船票。
對的,一張。
嘈雜說笑、來來往往的遊客人群中,一個男人正舉著手機,不住在人群中張望來張望去,似乎在找人;當手機因無人接聽而掛斷的時候,他還忍不住罵了一聲“跑哪兒去了”,又舉起來再打一次。漢均就站在那男人不遠的地方,不太舒服地使勁清了一下嗓子,下意識地遮住了手臂上被撓出來的幾道血痕。
每一張船票上都寫著姓名年齡、還印著照片;他又是剛剛決定讓老婆跟著一起走的,臨時買不到票,那還能怎麼辦?隻好打昏一個年紀體型差不多的女遊客,把她船票搶過來了唄。幸虧鄧倚蘭這個人,長相也是平平常常的大眾臉,充其量也隻是順眼罷了;加上船票上的照片不甚清晰,勉勉強強也能混過去。
他在心裡歎了一口氣。他如今連製服一個普通女人都費勁了,還被撓出了這麼多傷痕……
“先生,”一個女聲在身旁叫了他一句,“先生?”
漢均一個激靈退了半步,抬眼一看,是一個穿著郵輪員工製服的年輕姑娘。“您是ViP乘客吧,請走我們的特殊通道。”
這種底層員工,肯定不明白自己請走的“ViP客人”到底是怎麼一回事。不過到時候追查起來,這些底層員工之中難免會有人回想起,上船時有個“ViP客人”下船時卻不見了……太不謹慎了,何必弄個特殊通道?
漢均急忙低下頭,將墨鏡戴上,才低聲回答道:“我在等人,一會兒吧。”
那姑娘“啊”了一聲,茫然地點點頭,張著嘴走遠了。
漢均有點兒不安起來。
拿票時對方沒有告訴他,還有ViP這麼一回事……或許那姑娘認錯了,或許是“特殊通道”比較靠近逃跑的位置,不會引起同船乘客的注意。他又看了一眼碼頭外的藍天與大海——那麼廣闊,那麼舒展。
……鄧倚蘭怎麼還不來?
一個穿著黑色短袖製服的壯漢,分開人群大步朝他走來。“先生,”那人戴著一頂保安的帽子,一身肌肉撐著衣服,說:“請跟我們去特殊通道。”
漢均一顆心頓時沉了下去,口上猶自說:“我在等人……”
“她來了以後,你可以叫她來找你。”
怎麼這樣堅持?漢均忍不住回頭張望了一圈。幾個同樣穿著保安製服的人,不知道什麼時候遠遠近近地站在人群裡,將他堵在了中間。
不可能是警,他們要抓人沒必要裝成保安……他深吸了一口氣,再說,就算是警,他們現在也拿他毫無辦法,因為他身上根本沒有證據。怕就怕,是黑-道上有人猜他帶著東西了。
“好,走吧,”漢均硬著頭皮說,沒忘了拉上他用於偽裝的小行李箱。
才三四個普通人保安而已,放在過去,他簡直連眼皮都懶得為他們眨一下。如今他卻不得不忍氣吞聲地被他們給帶走……還不知道要被帶到哪裡去。
騰飛之旅公司在銅地碼頭有一間辦公室,漢均路過時見過,卻沒想到自己現在正是被帶進了這間辦公室後頭一個小倉庫裡。兩排櫃子之間夾著一張辦公桌,旁邊還堆著一些沒開封的抽紙、桶裝水;桌後一個男人聽見門開抬起了頭,衝漢均笑道:“噢,來了。”
“彭哥,”漢均幾步走進小倉庫中央,見那個保安關上了門,卻沒有出去。他板著臉,說:“你這可是嚇了我一跳。”
“是嗎?不好意思,不好意思。”
彭哥的模樣看著就像一個辦公室經理,說話用詞顯得很有教育,尤其喜歡給人講東西;第一次見麵時,漢均難以相信這麼一個人,居然在地下社會裡頗有分量——但騰飛之旅公司確實就是他名下的,這幾年在走私行當裡,做得可謂是風生水起。
彭哥摘掉了眼鏡,從桌後站起身,笑道:“計劃臨時有點變數。”
“怎麼了?”漢均的心裡一瞬間閃過去許多念頭:不是黑吃黑就好……是不是公海上巡邏加強了?接應的船船期延遲了?上岸的國家那邊出事了?
彭哥搖搖頭,歎了一口氣。“接到領導指示,不能讓你走啊。”
漢均怔怔地看著他,有一會兒不能理解這個黑商老大在說什麼。“哈哈,”他忽然笑起來,明白了這是一句玩笑:“彭哥真是幽默。”
彭哥也笑了起來。
“所以出了什麼變故?”漢均有點兒著急了。
“我剛才說過了。”彭哥拿起一塊眼鏡布,慢慢地擦鏡片。“我做生意,也是要人關照的呀。”
漢均站在原地,一動沒動,卻覺得自己在慢慢往下沉。他有很多的不明白,於是他也開口問了,聲音有點兒啞:“我不明白……是誰……”
“也不知道你們是打哪來的,不管在我們這兒生活多久,好像都不了解這個世界。”擦完鏡片,彭哥坐在辦公桌邊上,一條腿垂下來。“得了,我也不問那個。你這一次犯的事情不小啊,你說你要是好好過日子,多好。何必做這種攪得社會不安寧的事?”
倉庫門被敲響了,隨著彭哥喊了一聲“進來”,魚貫走進來了幾個同樣衣著的男人;正是漢均剛才在外頭看見的那幾個人。小倉庫頓時感覺擁擠了,叫他連氣都喘不上來。
“你——你是什麼時候——”漢均連說話都費勁了,他明明小心了又小心,怎麼可能沒有意識到?“這難道是一個陷阱?”
“誒,你可彆這麼說,我可沒有心思騙你,”彭哥一臉很不讚同的樣子,“我也是早上剛接到的電話。還是上頭考慮得周全啊,你臨到要走的時候,東西必須是放在身上的,要是之前打草驚蛇,東西就未必追得到手。噢,東西呢?”
太可笑了,這一切居然都是為了那六個已經屁用沒有的特殊物品……漢均仍然殘留著的進化者思維,正在他腦海中大聲嘲笑他。
“我真的不知道你在說什麼,”他說話時,身體開始發冷了,因為他意識到了眼前局麵的重量。“我沒帶什麼東西。”
“非逼我把話說得那麼白。”彭哥搖搖頭,說:“博物館,不是被盜了嗎?”
“你以為那和我有關係?”漢均故意裝作一驚的樣子,“那是另一夥人乾的!我一個人怎麼能辦得到——”
彭哥搖了搖頭,好像很遺憾他的不知趣。他抬起頭,對另外幾個黑衣男人說:“你們找一找。”
哪怕漢均聽見腳步聲想躲,他如今十分遲緩沉重的身體也沒能及時躲過去。他被人一把推到了文件櫃上,磕得下巴牙齒生疼,幾隻大手一起牢牢地按住了他;另一人拍打搜索著他的褲子、衣服、口袋,又有一人打開了他的旅行箱,嘩啦啦地將所有東西都倒了出來。
“放開我!”漢均一張臉都漲得發熱,使勁掙紮著吼道:“滾開!”
雖然體能不在,但他到底曾經是個進化者。他一後腳跟踹在了搜身那人的小腿上,那人痛呼一聲退了幾步,漢均趁壓製他的二人一愣時,全力朝左邊一撞,先將左邊那人撞開了,總算掙得了幾分空間——然而不等他站穩,剛才被他踹開的那男人就撲了上來,怒罵了一聲“操-你媽”,一拳就砸上了他的臉。
漢均沒站穩,登時摔倒在了地上。旁邊那幾個黑衣男人見狀都激起了凶性,衝上來一下又一下地踢他、拿棍子砸他;他們專挑頭臉、肚子、肋骨和兩腿之間踢打,每一下都沉重得仿佛要把他的氣全給踢斷。沒一會兒,他眼前就什麼也看不清了,腦子跟著心臟一起跳起來,每跳一下都像是要將他的頭殼漲裂。這比身為進化者時挨打還要痛苦——因為他是如此的無能為力。
“行了行了,”彭哥從桌後叫了一聲,落在身上的雨點似的打擊漸漸少了。挨了他一腳的那男人猶自不過癮,往他肋骨處又狠狠踢了一腳,才罵罵咧咧地停了下來。
行李箱已經被刀子給全割破了,布料碎片無力地攤在地上。所有的衣物都被剪成一塊一塊,連鞋底都被拆開了,當然,什麼也沒有。
彭哥臉色不大好看,卻笑了一聲:“六個東西,你藏哪了?你身上也藏不下啊。”
漢均氣喘籲籲地說:“我保證,真的不是我拿的。”
“繼續。”彭哥頓了頓,說:“哦,tuōguāng了打。”
一隻眼睛很快就看不見了。血糊在鼻腔裡,嘴巴裡,他都不知道自己是怎樣喘氣的。痛苦不住穿刺著大腦,每一秒都變得這樣漫長,看不見頭。
“我給你,”他終於聽見自己的聲音,正在向這一場痛苦求饒:“我這就給你!”
雖然效用已經沒有了,但特殊物品依然保留了最後一個特點:它們可以被融入進普通物品裡。這是世界上最方便藏匿的贓物,甚至可以帶過安檢,卻還是在此時此地被這種手段逼出來了。
漢均不敢在這一群普通人麵前拿出物品,他怕不知道還要發生什麼事。他也不知道接下來自己會怎麼樣……他爬到那一堆被剪碎了的爛衣服裡,把手伸進去,用身體遮掩著手,悄悄將六個物品都從牙刷、牙膏等沒遭到損壞的東西裡取了出來。
“我怎麼剛才沒看見?”旁邊一個男人低聲驚疑道,“我都搜了……”
“閉嘴。”彭哥吐出了兩個字。
他親自走過來,一件一件地將特殊物品接過去,挨個打量了一會兒。隨即他一揮手,說:“捆起來,到時有人來帶走他。”
誰?誰會帶走他?
不管是誰,漢均都不想被帶走。他老婆還不知道什麼時候會過來……要是沒有叫她來就好了。他得跑,得告訴她趕緊回去,以後就當自己死了……
當一個人彎腰伸手下來抓他時,他不知道哪來的力氣,迎頭一撞,將那人撞得跌倒在地上;漢均急忙半爬起來,就要往門口跑。
有人立刻從後麵抓住了他的腳腕,漢均情急之下,一把抓住了文件櫃的支腳。在彭哥驀然提高的吼聲裡,他感覺到似乎有一片陰影從頭上落了下來;但他看不清也聽不清,心裡隻有倉庫的那一扇門。
重重一聲悶響,倉庫裡被激騰起了一片飛灰。血從倒下的文件櫃慢慢滲開了。
彭哥的素質不見了。
“操-你們媽,連個人都他媽抓不住!”他宣泄了一陣子怒氣,那幾個被死人驚得變了臉色的男人,幾乎連頭也不敢抬,更沒人敢上去看;彭哥親自檢查了一下漢均的身體,終於罵罵咧咧地抄起了電話,換了一副口氣。
“是,是,找到了……但是出了點意外……”他抬頭看了一眼。“釘子砸進腦袋了,正常人活不下來。啊,您講……我處理?這個,死了人我也不好辦……畏罪自殺不行嗎?是,是,可是……不是……我知道了……好。”
他掛了電話,麵色難看地吐了一口氣。
“去你媽的,”他暗罵了一聲,又拿起電話,這次是打給另一個號碼。
漢均沒有死,或者說,暫時還沒有死透——他畢竟不算是個完全的正常人。他趴在櫃子下方,一時間身上哪裡也不痛了。他看著自己的血灘越漫越大,聽著彭哥越來越遠的聲音,腦子裡全是鄧倚蘭。
不過是相親看著合適才結的婚而已……她應該過幾年就會再婚了吧。
到底,我還是沒能越過這片海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