離目標地越近,車窗外的景象就越難堪。
發射基地占地廣袤,地點也必須足夠偏遠,所以自然隻能選在經濟不發達的區域。隨著女越駕車一路深入,繁華都市早已消失;她從鄉鎮、郊野間疾馳而過時,看見破敗失修的矮土房外仍舊晾著衣服,道路兩旁黑色廢水裡泡著塑料袋,老人坐在路邊一邊做手工活一邊嗬斥旁邊褲子也不穿的幼童,臉上的皮乾枯得仿佛底下沒有一絲血肉。
天地之間總像是籠著一層淡淡的灰霧氣,不知道是汙染還是絕望。到了晚上,她才覺得舒服一些:大部分輪廓都被隱去了,在漆黑寂靜的夜色裡,隻有遠山與疏星沉默地望著人間。
在車內一隻手機屏幕上,丸青戈奔跑中的背影仍舊那麼平穩;隻不過,即使在夜色中,也能看出他後背上的衣服早就全部濕透了。
遠方的韓歲平通過地圖衛星,將丸青戈的位置和圖像實時發送到這一隻女越偷來的手機上,這樣一來,她就不至於因為車速和意外而跟丟了。
二人已經不吃不睡不休息地狂奔了四十個小時,如今離衛星發射基地還有三百五十多公裡——搭載衛星的火箭將於上午十點整發射,而現在是淩晨四點。
扣除掉一小時混入基地、裝通訊器的時間,這也就意味著他們還有五個小時跑完這350公裡,理論上來說夠用了,甚至還可以抽出一點時間來喘口氣。
“我們停一會兒吧,”女越對耳機裡說道,“你再跑下去,等到了基地,你也要累成一個廢人了,那還有什麼用?”
“我同意。”韓歲平的聲音插進來說了一句。
這是女越今晚第四次勸丸青戈休息,前三次都被一口回絕了——然而這一次,屏幕上的背影慢慢減緩了速度,直至徹底停了下來,咕咚一聲坐倒在地。
“這麼點路程……放在以前,根本什麼都不算。”耳機裡,他的聲音嘶啞得幾乎快乾裂了:“還有水嗎?”
“有,等一下。”女越踩下油門,加快了速度。
他們三人之間的通訊,也全部是由韓歲平操縱通訊基站信號完成的;他們四十個小時沒有合過眼,他就也在遠方實時監控協調了四十個小時。韓歲平偶爾會把自己的影像信號投到手機屏幕上,也看不出來他現在在什麼地方,總是黑乎乎的一片;台燈從下往上照亮的那張臉,總能給女越嚇一跳。
等她開近時,麵色蒼白的丸青戈正坐在夜裡的公路邊上,身後一排柏樹在風中沙沙作響;柏樹後,是一片片看不見頭的黑暗田野。他已脫去了上衣、摘掉了防風鏡,一身跑者修長薄健的肌肉,在月光下被汗水浸得微微發亮。
女越將兩瓶礦泉水遞給他,歎了口氣說:“休息一下吧,你都一身汗味了。”
丸青戈仰起臉,將一大瓶水兜頭澆了下來;水打濕了他的頭發、潑落在他的肩膀上、跌入了他的嘴裡。韓歲平的聲音從手機裡傳了出來:“我覺得可以勻出二十分鐘休息……畢竟到了基地之後還是得靠你混進去,你如果樣子太慘,人家容易起疑的。”
一想起這個,女越就不舒服。她問過韓歲平,她是否也能混入基地裡去幫忙,結果卻得到了一個叫她不怎麼痛快的答案:從員工資料來看,基地裡女性員工不多,大部分還都是在生活配套單位裡工作,比如醫院和賓館;她混進去也很難進入核心部門。
“女孩子在科技理工方麵不行,”韓歲平那時還理所當然地安慰她,“所以人少啊。”
“我事先提醒你一句,”女越回答道:“你要是去了十二界還說這種話,會被女進化者教做人的。”
這句話當時給他嚇了一跳,後來好幾十分鐘沒敢吭聲。
“也行,”
丸青戈的聲音將她的心思喚了回來,“我正好可以稍微洗一洗。可能是我身上出汗太臭了,總感覺我旁邊有小蟲子在飛。”
他一邊說,一邊在身邊使勁揮了揮手——或許是鄉下野外的蚊蟲多,女越記得他昨天在減速上山路的時候,好像也說過類似的話。
等他拎著空水瓶回來、換了乾燥衣服之後,隻睡了十分鐘,就又被女越給叫了起來。丸青戈顯然頭腦仍舊昏沉著,愣了幾秒,才反應過來自己在哪、要乾什麼;他一句話也沒多說,又一次戴起防風鏡上了路。
“加油,”女越在耳機裡衝他說,“上午十點零一分,咱們就可以踏上回去的路了。到時你可以好好在車裡睡一覺,睡幾個小時都行。”
其實她自己也累得直發昏,但是回程她依舊不能休息。她隻有一個時間段能歇息一會兒——就是丸青戈進入基地之後、出來之前。
萬幸的是,接下來一路順利,他們按照原定時間逐漸接近了衛星發射基地。籠著灰霧的鄉村早就被扔得瞧不見了,平整寬闊的公路直切入了峽穀之中,路邊標牌、警告牌、航天城的周邊設施漸漸開始冒出了影子;前方丸青戈放慢了速度,從耳機裡說道:“女越,第一道檢查關卡就在前麵了。從路牌上看,離我還有一公裡。”
女越在心裡計算了一下與她之間的距離,隨即答道:“好,你等我一會兒,我馬上就到。”
從第一道關卡開始,她就要把車子交接給丸青戈,讓他獨自進入基地了。韓歲平已經將他的假資料和車牌號都存進了衛星基地的員工係統裡,應付外圍的檢查關哨是足夠了。
丸青戈到時會謊稱自己的錢包丟了,證件也跟著沒了,但是個人資料和麵部識彆資料都已經存在了係統裡,足以證明他是基地員工。甚至如果有必要的話,丸青戈還會要求檢查關卡給基地裡打電話,確認他的身份——韓歲平可以攔截到通訊訊號,到時打電話的人,聽見的就會是他的聲音。
“好了,我看見你了,”女越放慢了車速,遠處路邊上的人影朝她招了招手。她將車靠近了路邊,忽然覺得車子裡有幾分太安靜了,不由叫了一聲:“韓歲平?”
一陣悠長平穩的呼吸聲回答了她。
“韓歲平!”女越提高了幾分聲音。
韓歲平倒吸了一口涼氣,“啊?”了一聲,聲音重新回到了耳機裡:“什麼?誰……噢,噢。我剛才睡著了?”
“這麼關鍵的時候你彆睡啊,我們都到第一道關卡了,”女越著急起來,“你去洗把臉!”
“我這裡沒有水……”韓歲平咕噥了一聲,睡意仍舊濃濃地困在嗓子裡。“你等等……我剛剛睡著的時候好像不小心鬆開了衛星訊號,讓我找一下你們……”
他說話的時候,女越已經在丸青戈身邊停下了車。清晨時分,往這個方向去的公路上連一輛車也沒有,倒是不怕叫人瞧見;她抓起手機、背包,從車裡鑽出來,把駕駛座讓給了他。丸青戈關上了門,對她擺了擺手,朝前方公路上開了出去。
“噢,找到了,是在第一道檢查關卡前麵,我看見他的車了。”韓歲平忍不住有點緊張起來,像是作保證似的說:“我準備好了,隻要他們一打電話,我隨時都能截住訊號。”
隻要一分鐘,丸青戈就能到達關卡了。
女越的速度雖然比不上丸青戈,一公裡對她來說也隻不過是幾分鐘的路程罷了,她很快就遠遠瞧見了那輛銀色汽車。丸青戈將車停在了檢查哨外,此時人下了車,正與一個士兵模樣的人說話——另外還有幾個全副武裝的人將車尾箱、車門都打開了,連車底都沒放過,正在細細地檢查。
耳機裡,他正在對檢查關卡的人解釋自己是基地員工,因為什麼原因丟了錢包,現在必須急著趕回基地雲雲……很顯然,一切都正按照計劃進行。
“你可以打電話去基地裡確認一下我的身份……”
“不用了。”一切都出乎意料地順利——那個士兵以一個機器掃過丸青戈的麵容後,對著屏幕點了幾下,隨即衝他點點頭,說:“嗯,你是在係統裡。二級研究員啊?但是你回去必須趕緊補辦一張證件,下不為例。”
他衝幾個同事喊了一聲:“車子檢查完了嗎?”
“車子沒問題,”另外幾個人也都走了回來,“你可以過去了。”
偷偷伏在路邊草叢裡的女越,聞言不由低低地鬆了一口氣。
銀色汽車重新啟動了,穿過了檢查站,繼續往前方公路上行駛。她不能再往前進了,前方通了電的防護網高高地將去路截斷了,攝像頭、探照燈,都不會放過任何一個敢靠近的人——唯一的入口,就是丸青戈剛剛過去的那條公路。
她蹲在草叢裡,一邊聽著丸青戈和韓歲平之間時不時的幾句交談,一邊望著那輛銀色汽車漸漸變小,馬上就要從視野中消失了。
“祝我順利吧,”丸青戈輕輕笑了一聲,說道。
下一秒,遠方公路上驟然響起一聲爆炸時的巨響。一輛破碎的銀色汽車像火柴盒一樣被扔了起來,熊熊火光直衝入了高空。